这一天是石建之返回丰平的日子,也是石建之和安仕黎告别的日子。
夕阳西下,黄昏惨惨,骑在马上的石建之的影子落寞地铺在草地上,同时也遮住安仕黎的面庞,令阴翳与忧郁交融、模糊。
安仕黎抬头看向马上的石建之,犹豫许久,艰难地开口道:
“将军,您就真的不打算再考虑考虑?”
石建之眺望夕阳,微微一笑。
“没什么好考虑的,洪辽也好,皇帝也罢,没有谁能让我将踏北的任何一寸土地拱手相让给宣国人,谁动这个念头,我无外乎死战到底。”
“可……”安仕黎急迫不已,“您本不用这样!请您相信我,所谓的三王会盟一定不会成功,朝廷通过割地的方式向宣国议和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朝廷怎么可能蠢到白白割让土地的地步?”
石建之又笑了,这一回是轻蔑的嗤笑。
“谁知道呢?有什么是洪辽和他那女婿做不出来的?大昭正式向宣国割让终平四城之际,就是我带领丰平部下起兵抵抗到底之际,昭廷也好,宣军也罢,我只会死在踏北的土地上,不会让我的双腿迈过踏江。可你不一样,你知道的,丰平已入绝境,你跟着我回去只有寻死,你过去也为保卫丰平做了很多,石建之对你感激不尽,但这一次,我们的敌人不仅仅是宣军,还有背后的大昭朝廷,不会有一点胜算的。你不是林元帅的旧部,没有必要为这片土地做到这种地步,我会派卫广保护你,争取让他护送你返回故乡,这是我最后能做的……安仕黎,再会了!”
石建之策动马匹,黄昏朦胧了他的脸庞,他的身影在落日余晖映照下渐行渐远,直至从地平线上下沉、消失,夕阳也跟在他的身后,随着他的脚步,一同遁入大地之下。于是天空残留给人世间的,就仅剩无边的黑暗。
“哎呀呀,想不到东奔西走了那么一大圈,到头来还是这样的结果,啧啧,心寒!心寒啊!唉……”
卫广用故作轻松的口吻感慨着,只要有人稍加仔细打量他的脸就会发现,他那张粗犷的面容已然堆满哀伤,连他上扬的嘴角,看上去也是那么勉强。他刚刚感慨完,就听见身旁传达“扑通”一声,卫广转身一看,原来是安仕黎无法接受现实,双腿一软,瘫坐在了草地上。卫广赶忙扶起他,那张嘴巴想试着说一些安慰的话,只是每每话到嘴边,就统统被咽了回去,是啊!这样的现实连卫广本身都无法接受,他又如何能强求自己说些安慰他人的话?
卫广没有说话,反倒是安仕黎最先开了口,而且一开口就是震住卫广的惊天言论。
“卫兄,考不考虑做回刺客?”
“哎?”
卫广难以置信地看着安仕黎,却发现对方的眼里似有一团熊熊烈火正在燃烧着,并隐隐成为这幽暗长夜唯一的光亮。
事情还需从安仕黎离开总督府那天说起。
安仕黎在洪辽面前吐沫子和醉倒,其实都是他装的,为的就是躲避洪辽继续灌醉并盘问自己。为此,他甚至生生忍受住自己的呕吐物并一动不动了好久,所幸没有引起洪辽的怀疑与紧逼。而在安仕黎装昏迷时,他竟意外听到了极其重大的消息——大昭皇帝为了防止三国会盟成功后三国联合侵昭,居然同意了向宣国割让终平四城以换取议和!甚至赴宣谈判的使者不久就要赶到终平!并在洪辽协助下完成这场荒谬的割地求和!
安仕黎初听这一消息简直无法相信,脑中首个想法便是赶紧赶回将此消息汇报给石建之。之后洪辽回来,也没有发觉异样,很快就把自己打发了回去,自己朝驿馆住处赶去,一抵达,还不等石建之盘问自己洪辽都找自己说了些什么,安仕黎便将自己意外获知的一切悉数禀报给石建之。安仕黎不会忘记石建之那时候的神情,既有着一股出乎意料的惊讶,又有一股意料之中的释然。随后就是石建之沉默不语地坐在椅子上,如同变成了一块木头,只是面颊的皱纹不知不觉就变深了许多,仿佛一条条的沟壑。
安仕黎也惊讶了,他忐忑不安着,在说出自己的想法前,先询问石建之道:
“将军您……可有对策?”
石建之摇了摇头,疲惫地说道:
“这次的对手是大昭皇帝,我能有什么办法?”
安仕黎、石建之、甚至是一向最诙谐的卫广一致埋在了沉默的阴影之中。他们都展现过超凡的勇气与不可思议的毅力,但他们这等人再怎么努力,与那统御四海、执掌天下的九五之尊相比,算得了什么呢?这是小人物莫大的悲哀啊!他们再伟大的奋斗,于上位者而言连涟漪都未必算是,可上位者一个轻轻的喷嚏,就足以掀起淹没他们的巨浪。这样的差距,如何可以弥补呢?他们如何能不一致沉默呢?悬殊的力量,正分明地摆在眼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安仕黎不甘心,他想啊想,难道自己都奋斗到这等程度了,换来的仍然还是竹篮打水?不!他绞尽脑汁,誓要找寻希望的曙光。
他思索了很久,似乎终于找到了些值得乐观的线索:皇帝为什么要割地求和?因为害怕三王会盟成功,三国联合入侵大昭,大昭即将面临巨大的军事压力。的确,安仕黎也耳闻了些有关三王正在垚泽举行会盟的传闻,但除此以外就是完全的一无所知,大昭方面根本不清楚三王会盟的具体进程与是否达成了任何的协议。破局的关键也在于此,试问三王会盟要是失败了,皇帝不就没有理由割让领土了吗?而仔细思索后,安仕黎又发现,三王会盟失败的可能是极大的。
安仕黎从来不是只会闭门读书的书呆子,他最感兴趣的便是了解各国形势,并时常幻想着如果自己是上位者自己又该执行怎样的战略。通俗来说,就是沙盘战略家。以他对当前国际形势的了解,他做出了如下判断:
其一,宣、燕、凝三国的明争暗斗就从来没有停歇过,三国看似有着联合对抗大昭朝廷的历史,实际上彼此之间矛盾重重,谁也不愿意向谁俯首,除非三国都遭受来自大昭的巨大压力,谁也没有办法让这三国精诚合作。其二,联合攻昭,其涉嫌的利益分配无比巨大,所引发争执势必无休无止,使三方矛盾愈演愈烈,三方将极难达成统一意见,更遑论达成有效协议。其三,三国既然想要联合攻昭,那进军路线是什么?如今燕国已不和大昭接壤,想进军大昭必须从宣国或者凝国借道。找凝国借道,要跨越阙海,复杂无比,凝国本身也不太可能同意,找宣国借道,宣国在没拿下终平四城前,自己都没办法向踏江南岸进发,拿什么给燕国借道?
对了!安仕黎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就在终平四城本身!因为只有宣军拿下了终平四城,三国联合攻昭的桥头堡才算正式搭建完成,所谓的三国联合进军才在军事上真正可行。否则三国联合进军就只能是凝军在东面鏖战,而宣军和燕军眼巴巴地等待终平四城陷落,这完全不可能成真!三王不可能就此达成一致!
安仕黎激动地将思索成果说了出来。
“将军切莫太过忧心,三王会盟想要成功难如登天,和谈事宜不攻自破!”
石建之的眼睛里透着波澜不惊的平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