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割让踏北仅仅是为了这知之不详的三王会盟吗?不!是洪辽等宵小就盼着躲到南岸去,天知道他呈递皇帝的奏章是如何夸大,而那皇帝又是如何畏缩?呵!不重要了,都不重要,洪辽一心南逃,皇帝又只听得见他的声音,踏北……完了。”
安仕黎痛心不已地注视石建之,这次是他犯错误了,当局者迷,他身为一个不牵涉其中的外人当然可以制定出符合他心目中最大利益的决策,但真正身处其中的人,在乎的往往是自己的利益,又或者说是让自己在眼下更舒服。正是这般心理成为了一切战略、谋略的绊脚石,让人们心中行之有效的方案永远落不到实处,永远倾轧个没完。这是道沉重的枷锁,令再伟大的战略家或者谋略家都只有带上镣铐起舞的份,遑论他安仕黎?
卫广看着安仕黎消沉的模样,知道他正因一腔热血被辜负感到难受,出声劝慰道:
“哎呀!安先生,您也尽力了不是?肉食者自己作死,咱们没法啊!听我一句劝啦,何时何地都把自己的期望放低些,特别是对那些当权的,失望什么的,习惯习惯就好啦!又不是咱们的错,更不是你的错。”
安仕黎没有回答,垂眸间,他的眼中满是不甘。他注视着石建之,注视着这位丰平的守护神,抱着最后一丝期待,问道:
“将军,等到终平四城被割让那时,您准备怎么办?”
“我又能怎么办?”石建之笑了笑,笑得万分无奈,他叹了一口气,目光冷峻,压低声音说道:“我……是绝不可能将踏北任何一寸土地交给宣虏的,谁下令都没有用,如果大昭朝廷真的要出卖踏北,出卖踏北的人民,我死战就是了,我将带领丰平将士与侵略者抵抗到最后一息。”
安仕黎与卫广都愣在了原地,卫广赶紧起身检查了番门窗,见门窗都是紧闭的这才勉强放下心。安仕黎一个箭步来到石建之面前,颤抖着说道:
“您……您不会有任何胜算的!这完全是自杀!”
“奸佞当道,我只有自杀!”石建之坚定地答复道,他勾起嘴角笑了笑,“让我亲眼看着踏北彻底沦陷,元帅多年努力成为泡影?做梦!”
如果安仕黎能拿出对策好了,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以阻止石建之等同自杀之举。但这次任他如何思考,他也毫无解决办法。他真正要战胜的,是上位者们偏安、退避、怯战的心啊!古今多少贤臣良将,就折在了这上面啊!
安仕黎还在沉思着,石建之又开了口。
“这一次,你无论如何不准跟随我回丰平,不要把命断送于此,没有商量的余地。卫广,我命令你留下看住安先生,他要回哪去,麻烦你护送他一程,唯独不许他来丰平。用不了多久,踏北军就将不复存在了,我记得你是南方人吧?你征战多年,也是该还乡去了。”
“您……”卫广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昂着头,好好冷静一番,回答道:“将军您还真是自私啊!如果这是您的命令的话,卫广遵命!卫广永远……以曾与您并肩作战为荣!”
石建之的眼眶也在同一时间泛起泪花,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而安仕黎呢?他既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也无力改变这个现实,他将自己置于焦虑的火盆上炙烤着,这是他唯一不让自己陷入悲伤的办法。他重复地告诉自己,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啊,一定……
火焰焚烧着蜡烛,也焚烧着沉默、焚烧着心灵。看着安仕黎这副肃然而急迫的模样,石建之和卫广都知道安仕黎还不愿认命,还试图挣扎。他们都没有说话,默默注视着安仕黎,他们并不是在期待安仕黎能想出破局之法,他做得够多了,他毕竟不是超人。谁让这个世道太过残酷呢?像安仕黎这样的人,终归没有立足之地。石建之和卫广呢?他们又愿意认命吗?谁甘愿呢?只是相比较年轻的安仕黎,他们两人对失望与无奈,早就习惯了。
安仕黎绝望了,经历那么多的艰难险阻,一路支撑到现在,结果他还是无能为力吗?他就要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创造的成果、好不容易结交的挚友统统毁灭吗?那他一路走来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呀!
“难道……就真的什么也改变不了吗?”
到头来,一切都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梦吗?如果做些什么可以阻止这些,安仕黎不惜赌上一切,就像他孤身一人前往重围中的丰平时一样……
……
……
风尘仆仆,萧茂一行渡过了踏江。
从现在起,从萧茂的双脚踏上地面起,他举目望去,眼里看到的所有领土便是大昭踏北之地的领土,讽刺的是,他踏上这片领土,为的却是割让这片领土。多么滑稽可笑啊!一想到这,萧茂的双脚在这片土地上每行进一步,所带来的都是极其强烈甚至几乎令他呕吐的负罪感。
起先萧茂是想要在这片即将脱离大昭的土地上步行一段路程,以示对这片土地的眷念与痛悔之情,可他发现他根本没有这个资格,就好像连茫茫大地上的一株小草都在以最粗鄙的言语辱骂着他,他没有办法再走下去。萧茂跳上马车,拉好帘子,把自己关在这逼仄空间里,以与外物隔绝开来。
萧茂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枚苦胆,萧茂拿起这枚苦胆,用牙齿狠狠咬了上去。胆汁四溢,苦味弥漫,像荆棘般绑在在萧茂的舌头上,令他白净俊朗的脸庞都黑了下来,五官拧作一团。钻心的苦味令人作呕无比,可萧茂却强忍着,连一滴苦汁都不舍得吐出来,坚毅地将所有苦汁都咽了下去,如同咽下一团污泥。
萧茂呆滞地看向手中被自己咬破的苦胆。他知道,他是国家的罪人,他是大昭的叛徒,他出卖了每一个为保卫踏北浴血奋战的勇士,是名副其实的卖国贼!这是他应得的,他凭什么好端端的?只有通过这样自虐的方式,萧茂那颗沉痛的心灵才能稍稍得到些抚慰,并在这劳累的奔波途中能有一丝沉沉睡去的间隙。
连日赶路,萧茂终于在日落前抵达了终平城。
萧茂一抵达,便得到了洪辽的迎接,考虑到保密,迎接举行得很简朴,并没有大张旗鼓,而萧茂显然也无心于这劳什子的迎接会,只有某某有心人才会特别关注。很快,萧茂一行就在洪辽引领下前往总督府商议赴宣和谈事宜。
人马抵达总督府前,萧茂不禁注视这在黄昏下显得格外庄严、宏伟的总督府注视得出神。洪辽见萧茂的眼里写满惊讶,不无得意地笑着说道:
“敝府简陋,萧特使见笑!”
“如果说这也算是简陋,终平无数百姓的房屋与猪棚牛舍有何区别?”
萧茂冷冷地回复道。洪辽当然能感受到萧茂话语里明显的讽刺,不禁暗自嘲笑萧茂是个不趣的人,一点没有他老爹圆滑。京城里这样的府邸还少吗?自己多个什么?不修一座气派的总督府,拿什么彰显自己身为总督的威严?拿什么彰显终平物力之雄厚?心中不忿,但对于这名由正明皇帝亲自授命派来的密使,洪辽并不敢有所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