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人往往并不知自个儿在修仙,他压根儿不信世上有仙人。他只是痴迷武学,从中取乐,陷入迷茫,随后癫狂,尔后收获启发,一朝彻悟,一点点儿的突破界限。他一次次提问,问地、问人、问道、问天。他隐约觉得自己这功夫并非首创,而是暗合规矩。但他问遍天下,却无人能指点他疑惑。他注定要陷入僵局,在自己灌注的泥潭中打转。
他武功越高,越是孤独,越是受苦。他的亲人离他而去,他的朋友受难而死,他想要报仇,但他却觉这恨意如此可笑。甚至反叛、指责、非难、冤屈、剧痛、重伤也再不能掀起心中波澜。
他于是明白了,这俗世太小,容不下他。他便会离群索居,远离凡人,观天地景象,追雷逐日,翻江倒海,除妖降魔。他的对手不再是人,他的朋友不存于世,他摒弃七情六欲,他有时甚至断绝感官。
他以苦难为乐,可随后又陷入麻木。他功夫越来越强,却不知继续修行又有何用。
这个时候,便会有人来找他了。
来的人自称山海门人,毕生经历,与这修仙者如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样。但修仙者并不知道那人来历,他只知道有了对手,自己不再孤单。
那山海门人会装模作样,说:‘我是山海门人,特来引你入道,赐你长生不死,化你蒙尘之心。’这话好生可笑,不着边际,如同宗教骗人的口号一般。
但山海门人这次不会骗你,他会与你打斗,总能将你脑袋割下来,带到一处高山上,投入一叫做‘冰雪神潭’的湖水中。
你的脑袋、你的灵魂会赋予你新的躯体,将你从荒唐的苦难中解救出来。于是你再不会死,再不会老,连灵魂也几乎不灭。你会永远存活,可在你心底,却只当自己死了。
若存若亡,不生不灭,我非我,你非你,他非他,这便是山海门人。”
东采奇静静听着,盘蜒声音中有一份超然,所说的话,钻入她心中,仿佛在她灵魂上刻下字样。
蛇伯城之事,绝非盘蜒过错,罪孽在她自己,她以往太软弱无知,眼下仍力有未逮,但那升仙之路又何等艰难?万仙门创立至今,亦只有两人可谓真仙。
她反复思量盘蜒所言,问道:“尊长让我受难,是仿照山海门的法子么?”
盘蜒道:“这法子可没法仿照,天意让你受苦,以求让你开悟,我看出门道来,只能顺其自然了。”
东采奇又沉默许久,问道:“你呢?”
盘蜒笑了起来,说道:“我与你一般。”
东采奇道:“不一样,苍鹰大侠说过,他所追的人,乃是一同门叛徒,那人也曾是山海门的人。”
盘蜒道:“这人疯疯癫癫,岂能相信他的鬼话?”
东采奇见他矢口否认,自也急了,说道:“你也疯疯癫癫的,还说别人?苍鹰大侠真有本事,他甚至打赢了阎王。”
盘蜒摆手道:“你既然知我这人疯癫,那我先前所说山海门之事,自不能作数。再说了,你又怎知是他打赢阎王?或许是那阎王觉得世间无趣,拍拍屁股回聚魂山了呢?”
东采奇嚷道:“你强词夺理,东拉西扯的,你分明就是山海门人。”
盘蜒苦着脸道:“小姑奶奶,我是万仙破云的老仙,手创万仙山海门,自然是山海门人了。”
东采奇见他又绕了回去,恼道:“你这山海门,与先前所说的山海门,不是一回事!咱们万仙是冒牌的,你原先说的是正宗的。”
盘蜒道:“好哇,你说我盘蜒仿冒他人,乃是鸡鸣狗盗之徒?”
东采奇道:“我没这么说,只是你说过话不承认,是个赖皮鬼罢了。”
盘蜒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说道:“赖皮便赖皮,我乃世外大仙,身居雪云之间,脸上正好皮厚,充当遮寒衣衫。”
东采奇吵不过他,又撬不开他的嘴,赌气不再理他。
她退后数步,坐在盘蜒背面,侧着脑袋,看他的背影。
是了,是了,正是这背影,挡住了世上艰险,保护东采奇平安,却也隐去盘蜒面容,让东采奇看不清他,摸不透他。
但师兄啊,拜你所赐,我又离你更近了些。我伸出手去,已经能够得着你了。从今往后,我没准不必从后头瞧着你,我能与你肩并肩的去张望天下,遥视乾坤,对付艰险,面对苦难。
东采奇又轻轻走上一步,看着盘蜒侧脸。
她心中平定,波澜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