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纯的母亲当然知道纯在南市生活得艰难。但究竟怎样地艰难,艰难到什么田地,他们又不十分清楚。纯曾经是连一餐饭也吃不起的。所以当纯能买一个快餐,或能在商场的食品档买一点什么吃的时候,商场的保安们也会盯着他笑。心想这个穷困的人,这个命运把他抛到生活最底层的人,也终于能过上普通人的日子,不再那样四处去流浪。当纯中午买一份快餐,坐在商场外太阳伞下的广告椅上吃时,一位中年男人到了纯的面前,左手拿着一只破碗,右手向纯伸出。他的手当然很脏。他乞讨,让人不解的是他会露出一脸凶恶,仿佛对纯有莫大的仇视。他那凶神恶煞的眼神,让人不想给他一个硬币,因为他那样子有些强迫,似乎纯不给钱,他就要对纯动凶。所以纯的动作就有些缓慢迟疑。纯左右前后的男子,也吼那凶恶的乞讨人:干什么干什么?!你想干什么?!那男子站着不走,纯还是给了他十元钱一张的纸币。这十元钱,比纯一天的生活费还多。侧边的男子说:不该给他那么多。纯道:他眼露凶光,我就不想给他。另一个男子说:就是,这种人一般有些变态的心理。他懒惰,穷,自己一无所长,不能为这个世界做力所能及的贡献,就很有些仇富的心理,认为这世界总是不太公平,对这个世界也总有些仇恨的心理。纯不就这个问题争论,因为这个社会问题一时争论不清。他只是笑了笑。继续吃快餐。
商场外广场上有一种牛奶产品在助销。穿很漏的网眼纱的美女们在跳舞,舞蹈结束后,主持人便叫一些围观的人上台去搞有奖问答。徐文沙、周密、李表也在台下看热闹。徐文沙说:肯定奖牛奶。李表为了又挣个好人的表扬,便说:我去给大家挣回牛奶来喝。说着,李表便举起了手。主持人便点着他,叫他上台去,因为举手的都是小孩,成人只有李表举了手,主持人说也要一个成人代表。李表和那群小孩子站在一起,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但他是无畏的,并不从场上退下来。
第一场游戏是依次说出自己喜欢吃牛身上的什么。前面说了的后面不能重复再说。如果大家都不能说出牛身上还有什么以前的人没说过谁还可说出来喜欢吃的话,那么谁就胜出。主持人考虑到小孩知识有限,便让小孩子们先说,李表排在最后。小孩子们依次道:我喜欢吃牛奶;我喜欢吃牛排;我喜欢吃牛肉;我喜欢吃牛牛肚、、、、、、轮到李表,仿佛什么都被小孩子们吃了,牛身上还有什么可以让自己吃呢?他伸手搔脑瓜希望能抠出点什么,突然他说:我喜欢吃牛毛!虽然引起台下一阵哄笑,主持人还是说可以。于是第二轮比赛。还是小孩子们依次说:我喜欢吃牛尾;我喜欢吃牛头;我喜欢吃牛皮;我喜欢吃牛耳;我喜欢吃牛腿;我喜欢吃牛蹄、、、、、、轮到李表时,他又不知牛身上还有什么值得自己吃了。他又搔首半天,突然爆出一个冷门:我喜欢吃牛屎!以为大家不明白,还解释一句:就是牛还没拉出来藏在牛肚里的大粪!众人早笑得连他们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心想这样搞笑而实则愚蠢的人,自己也奉送给欢笑,好像自己也吃了牛大粪一样,因此那笑便又嘎然而止了。主持人最后宣布李表和众小孩并列获胜,各领一件牛奶做奖品。李表捧着牛奶从台上走下来,走到徐文沙面前,说:我们找个地方去把这些牛奶喝掉!声音抑扬顿挫,似乎很有些骄傲。徐文沙不语,手先伸过去打开纸箱拿了一支扯下小胶管插进软包装内用嘴吮着,周密、猴子唯恐少喝一软包似的,立即也仿照徐文沙拿了吮着,于是李表把纸箱放下,几个人就站那儿饿狼似的很快把那一件牛奶喝完了。想到李表吃了一回牛毛又更吃了一回牛屎才挣回这一件牛奶,全都禁不住好笑。但他们也都纷纷说:李表你真是个大好人!李表你的确是个大好人!周密道:就是,冒着吃牛毛和吃牛屎的危险给我们挣牛奶喝。徐文沙道:李表我觉得你傻!牛身上那么多东西你为什么不吃偏偏要去吃牛屎呢?吃牛毛倒还可以说得过去。可是你去吃牛屎,这恶不恶心啊!李表不以为然,脸色立即铁青了,那张一时哭不出来的烂脸,更显得傻气十足。但徐文沙立即又说:不过李表你真是个大好人!李表的脸上立即又绽出了傻乎乎的笑容,忙表白自己的一番好心:我当时一直只想到怎样出奇招,给大家挣回牛奶喝!周密道:不过徐文沙说的也是,要是主持人想作弄你,叫每个人真地去吃自己说出的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李表你不就要去吃牛屎了?如果你不吃,你想给我们挣牛奶喝的美好心愿不就不能实现了?徐文沙接着道:所以我说李表你以后要多注意一些。不要太死心眼缺心眼。李表的脸上笑得有些尴尬,说:好!我以后一定注意些。一定不要再那么傻冒。不然叫我去吃牛屎,我还真有些吃不下。接着,李表突然大叫:嘿,不行!我今天还没听得小果果和藤说我是大好人!公司里除了纯和坦克从不说我是大好人外,小果果和藤也总喜欢说我是大好人!不行!我要给他们留两包牛奶!并告诉她们这是我冒着吃牛屎的危险给大家挣的牛奶!让她们也再次认为并夸奖我是大好!立时弯下腰去,抢过两个软包装盒抱在胸口。于是在场所有的人都笑了。可那笑刚绽放立时又都僵在唇上再也开不出来。所以大家一时又都显得傻乎乎。一时大家又都不知这世上究竟谁是傻瓜白痴谁又有一些儿聪明了。
纯虽然不是那么死气沉沉呆呆板板,但他对所有浪费时间的无聊游戏都不感兴趣。因为他是一个成人,有更多更重要的事要做。他看见了徐文沙他们。但徐文沙他们好像没看见他。他也不去和他们打招呼。他吃完快餐便要离去。但他立时被两个女子叫住了。这两个女子着蓝色的网眼纱长裙,身体除有胸罩和底裤遮着部份全漏了出来。她们是两个红。
怎么,你瘦了?红A说。红b把五指叉进纯的头发:你该去理发了,大帅哥!
把纯叫住大帅哥,红b自己也禁不住苦笑。纯却一脸严肃。纯总是一脸严肃。纯说:你不要挖苦我讽刺我嘲笑我打击我。红A道:我们也算大美女了。可是,我们也来吃这种青春饭,也真是好笑。红b道:我们也明白,吃青春饭年老色衰时没人要。所以我们现在想找个依告。纯盯着两个红,想:你们怎么也是戏子,竟穿这样漏?纯想到那首歌唱的:爱你爱得赤裸裸,不由觉得无聊。想,这些人也真是太无聊了。但他没说话。红A仿佛听见了他的心音,说:好玩嘛!知道我们不这样也不会饿死。可是我们跟着演出队就是好玩!我们就图个好玩!纯说:好了,你们去玩吧!我走了!红A想抓住他:呃,你不能……还没说出走字,纯却在人群中消失了。她们旋转着身子,茫然四顾,硬没把纯从人群中找出来。
奇怪,他肯定有特异功能!红A说。红b噘着嘴:我早就说过哪!他有特异功能,我们永远也逮不到他,斗也斗不过他。
两个红其实跟着区艺术团搞义演,也的确不是为了挣钱。她们这天到牛奶宣传活动中来取经,也是为了学一点表演艺术。纯当然不知道这些。不过纯觉得她们都是绝色美女。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貌若天仙。她们一向听说纯只喜欢大美女。她们正是大美女呢。可是,为什么她们打动不了纯的心?她们非常奇怪,也很有些茫茫然。
当然,纯觉得她们的漏也非常好看。女人的身体总是很美。女人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地美丽。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纯想:贾宝玉说得不错,女人的确是水做的。许多女人当然还很有些水性洋花。但男人可不是泥做的。男人不是那么污浊。男人是钢铸的,铁铸的,至少也是石铸木雕。男人浑身扬溢着无限的力量,刚强,坚定,男人不可能也不应该是一摊肮脏奇臭的烂泥。当然,作为男人的纯走了,在两个红面前消失了,只使两个红感到奇怪。这个世界对她们来说并没什么值得悲哀。可这恰恰就是这个世界本身的悲哀。不过,对纯来说,这个世界还是多么美好。这个世界表面看有许多不公正。但在整个人生,总会有一场公平的竞争,最后的胜出是那些刚毅的人,顽强的人,是那种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人!
纯离开两个红,提着包走在路上,炽热的太阳还是烤得他浑身汗如雨水直往下流淌。这时他的电话响了。电话里的声音陌生。纯问:你是谁?电话里的声音说:我是可颂。纯又问:可颂是谁?电话里声音说:你竟不知道可颂是谁?纯问:可颂你有什么事吗?电话里的声音说:可颂想你!纯道:可颂,我很忙。可颂想抱怨:老忙!为什么老忙?!但是,纯由不得她报怨,可颂还没说话纯就把电话挂了。可颂站在那儿和自己生气,想:我的命竟是这样苦!好难得欢喜上一个人,可是他老忙老忙!为什么他总是老忙?!可颂不高兴,翘着嘴,站着,可她也不安身,更不安心,一下把阳台上放着吸凉衣服时滴水的塑料桶踢爆了。她妹妹跑过来,高声说:你在发那门子瘟?可颂的嘴噘得老高,不说话。她想苦笑一下,可是笑不出来。她只在心里想:发瘟的!我不知道是这个世界发瘟了,还是哪个发瘟要不得活了!接着又想,恐怕是我吧。他老忙老忙!意思就是不接见我!他要让我不得活了!
人家不接见可颂,可颂想死了也是没有办法,不过这二年谁都看得开,谁离了谁不得活?有了爱情,人们总会如火见了干柴一样点燃,没有人能阻拦得了。因此这二年于开放的形式下有了更多的选择,没了忠贞,也没再听说谁为了爱殉情。女子们似乎都没有表现刚烈的机会。可颂虽然噘着双唇赌气。但这儿的爱死灭了,也保不准爱在其他处生根发芽。所以可颂还是没有大的危险。她只是如所有小女子那般赌赌气而已。这个世界最终会让她觉得没什么看不开。因为人家不接见她,她就是去找寻,也不知人家此时在什么地方。
纯,总是在流动,在不断地行走,从这儿走到那儿。此时他又在商场二楼食摊那儿坐着了。他下午再不想到哪儿去,便在那儿坐着吹吹商场里从空调传过来的冷风。自从有一天早晨他买了早餐想在商场那边拿一双木筷而被一个很不友好的广东女子拒绝后,纯就很少在商场二楼的食摊出现。因为广东女子总是不很友好。她们看不起纯这类北方来的人,纯这类北方来的人也看不起她们。大家都是移民,都是打工,都是来讨生活,谁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要了不起不要做服务员去做老板,就是老板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如果一个老板不会做人,他能做一辈子老板么?广东人,不过距南市近一点儿,没有资格瞧不起比广东更北的人。任何一个非广东人都可以向广东甚至南市人说:你瞧不起我,我还更瞧不起你!你们广东人距南市近,相比之下比在广东省以北的人来说更容易挣钱,一个老妈子都可以到南市甚至香港当保姆,或者在酒楼当洗碗工,可是你们广东人除了会说白话,就是没文化,素质普遍低下,这可是全国甚至国外也出了名的……当然,这是闲话,纯也没去和哪个广东人对嘴仗,他只是沉默,常常被一些自以为是的广东人或南市人冷蔑,他也在心中冷蔑那冷蔑了他的广东人或南市人。再说,他也没那么小气,去和一个素质低的人计较。这天他又在二楼食堂的木椅上坐了。食摊是一个广东人开的。人们都说广东人最是为富不仁的爆发户嘴脸,纯倒没去研究和细想。他关键是要找到自己的出路,至于人文环境,如果太差,也只是常常让人觉得不舒服。虽然说世界上最终比的是什么,人们统一的回答是最后还不是比金钱,而是比一个城市是否有文化。而这是个移民城市,每个来南市的人文化水平素质和修养参差不齐。一说到素质,一个根本没素质也极没文化的人立即又会跟上来赶时髦和潮流,随口道:这个人真没素质!这样的骂话,常常是一个鸡婆骂一个嫖客,一个文盲说一个教授,——当素质这个词流行开以后,文盲们一见到斯斯文文的教授便抢先说教授素质低。所以你有时头脑里就一盆浆糊,究竟什么是文化,什么是素质?对于一个鸡婆来说,你没钱去嫖她她很可能就骂你没素质,对于一个小商贩来说,你没钱去天天买他(她)的小商品他(她)就说你没素质,并且恨不能立即看到你被大街上奔驰的汽车碾死,如果你天天去买他(她)的小商品,他(她)见着你就一脸笑,缝人就夸你品德好素质高有修养。所以在一个鱼目混珠的城市,往往良莠不齐,黑白颠倒一言难尽,你和谁计较都似乎在和自己过不去,就好像唐。吉诃德先生在和风车搏斗。要不你只管沉默,或者乐呵呵傻乎乎当一个二傻子大傻子穷开心得了。
纯坐在那儿,那个同是广东籍的女孩子还是盯着他笑,因为但凡有希望接近一个人,认识这个人吧。所以并不觉得葡萄酸。小刘和那女孩子一样,有几天没看见这个男人了。小楼昨夜又东风,小刘的脸色都有了异样的变化。往事,不堪回首也好,朱颜改来改去都还是这一个世界。所以小刘今天的冷漠,倒是觉得这个人和自己毫不相干。这个世界许多东西是模糊的,一时半刻说不清的事情,过一会儿就不必说了。说来,这世界太繁杂,变化也太快。一切都很可能稍纵即逝,人心里的东西更不能摸一个准透,也更是无法把握。再说,许多事对许多人总是可有可无,没定论,也无个准确的概念,世界和人生的变数总是太大。
除了小刘的疏远,还有另一个女子走向他。她总是面带微笑,总是轻声细语。但纯和她仿佛没什么关系。他只是觉得,人与人之间应该友好相处,并不一定要什么功利,并不一定要搞活经济才所谓亲疏近远。
纯要了一份凉粉,是小刘送过来的。小刘有点咬牙切齿:我恨你!纯知道她为什么恨自己。大凡没得到自己所向往或需要的,又在另一处失去了自己,恨得切,你可以说有理由,也可以说没原因。反正都是那么回事。不知是否真地没得到的东西,自己向往过,又总是珍贵。这个世界上,你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有时真还没什么分别。可是,常常,我们无法左右我们自己,我们也不能确定我们究竟要什么。有时明确了,我们又没有勇气去追求,或者寻找,只在等着某种命运地安排,有时,我们也不能恒久地等待,好像明白等是一场空,一场梦,就像那水中月,镜中花,一切都是空的。所以,人往往总是稀里糊涂,在没一个明确目标的情况下,或者有明确目标,自己又没去追求那目标的情况下,就听那冥冥中的命运之神左右了,掌握了,控制了,甚而是玩弄了,因此也就随波涿流了。人生,并不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人生,本可以自己把握,只是你要坚强,要有毅力,要坚韧,要持久以恒。否则你只有随波而流,甚至只是为了一时的享乐,毁了更远的旅程。你只能走到那儿止步,看不到更美的人生风景了。一种恨,很可能在更为庸俗的生活中消解了,因为自己为了那庸俗的生活,没了更好的理想,没了更远大的前程,自己也就在那儿止步不前了,什么事情都看淡了。哀莫大于心死。我们的许多人,对于自己的命运,和前程,过早地死了心,一生只在为衣食而忙碌了。表面看,还是生活得幸福,可是庸庸碌碌,一生枉费了。一生也只是还原了动物的本性。他们也不觉得这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但什么是幸福呢?纯说过,只有自由地劳动不断地创造,人生方可获得幸福。可我们的劳动是否具有自觉性?是否有一种强迫的力量?我们创造了什么?我们的幸福何在?我们是否像猪狗一样地生活?我们是否只像猪狗一样过了一生?但是,话说回来,人生也不是那么复杂,人生其实很简单,人生也应该简约。只是,我们需要搞清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
纯坐在那儿,一面吃凉粉,一面也不知想些什么。一个女孩子,走过去坐在他对面,说:一个人在这儿吃独食?纯盯着她,没有说话。她又说:我们到麦当劳餐厅去,你陪我。
洋人的快餐,能给消费者予简单,但是昂贵,纯并不喜欢。只是国人有了那份经济能力而已。纯,和那女子一同去了。因为她是裔乐。
麦当劳商场的一位女子,正在模仿主持人作秀,问姚明的生日是哪一年。乐裔信口答:今年明年后年去年前年、、、、、、众人笑。乐裔说:主持人问话不严密。她问姚明生日哪一年?未必姚明只有一年才有生日?她应问姚明生日是哪一天?或者说出生哪一年?主持人于是走过来,问姚明生日哪一天?又是乐裔抢答:2004年6月11日。众人又一阵笑。乐裔说:主持人应该说篮球明星姚明。说着,她信手抱起身边一个婴儿,说:这是我的小邻居,不知他父母是否为了把他培养成足球明星,也给他起名姚明。他的确是2004年6月11日出生!众人又是哗然。乐裔说:中国同名字的人太多了。所以主持人应把话说清。
纯觉得这样的游戏没意思,坐了会儿就和乐裔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