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渔放下钓竿走到船头与张广微并肩站着,说道:“这葫芦果然大,能当船用,现在这样背着好生累人吧。”
张广微“嗤”的一笑,说道:“这葫芦看着大,其实不重,我拎过,也就十来斤吧。”
野道士赵风子耳朵极灵,隔着十余丈听到张广微的话了,白眼道:“空葫芦十来斤,装上酒有多少斤?”
张广微脆声道:“你这葫芦哪里有酒,早被你喝光了。”
赵风子哈哈大笑,反手拍着葫芦出“扑扑扑”的空洞响声,走到岸边将藤杖倚在柳树下,双手叉腰问张广微:“上月是你送了我一壶酒?”
张广微奇道:“咦,你怎么知道?”
赵风子莫测高深地笑笑,拍拍葫芦道:“葫芦空了,谁再送我一壶酒?”
张广微朝曾渔一指:“他。”
赵风子光着眼看曾渔,问:“酒在哪里?”
曾渔笑道:“无功不受禄,你送我几副箸画,我再送你一壶酒。”
赵风子道:“酒拿来。”
这分明是答应画箸画了,张广微大喜,对曾渔道:“我们赶紧买酒去。”
象鼻山离此不远,大约两、三里地,回上清镇上却有四、五里,来回就差不多十里路了,曾渔道:“我二人先随你去象鼻崖看你作画,等下我让人送一坛好酒来,老兄听清楚哦,是一坛,抵十壶,你要担心你这葫芦即便装得下那坛酒你也背不动。”
赵风子“嘿”的一声,看看曾渔,又看看张广微,问曾渔:“你就是天师府的生女婿。”广信府这边的民众管尚未正式成亲的女婿叫生女婿,颇有生米煮成熟饭的味道啊。
没等曾渔答话,赵风子拾起藤杖转身就走,背上的大葫芦一颠一颠的,含糊不清的道情又唱起来了。
曾渔对张广微轻声道:“我看这赵风子差不多就是神仙了,逍遥自在,神仙其实就是一种生活态度。”
张广微连连摇头道:“他哪是神仙,差远了——我们赶紧跟他上象鼻山去。”
两个人弃舟登岸,跟着赵风子往象鼻山行去,山野间草木繁盛,萧萧作响。
张广微见赵风子披头散,便问:“赵风子,你的纸冠哪里去了?”赵风子喜欢戴着高高的纸冠招摇。
赵风子道:“方才过柳林时赤松子见我纸冠高妙,硬要我送他。”
相传赤松子是神农时雨师,老牌神仙了,赵风子这是在胡说八道。
张广微笑道:“我知道了,你的纸冠是被风吹跑了的,哈哈,那也是风伯爱你的纸冠,关赤松子什么事。”
赵风子举起藤杖朝天一指:“要下大雨了。”
曾渔和张广微这才现天上乌云四合,一副暴雨欲来的架势,难怪方才天气那般闷热,张广微道:“赶紧上象鼻山避雨,那小船可没篷子遮雨。”
三个人攀上象鼻崖,刚进到赵风子的茅草房子,就听得山野一片“瑟瑟”声响,绵密且浩大,大雨落下来了。
两间茅屋简陋至极,只堪遮蔽一下风雨而已,锅灶床具一概没有,唯一一张小板凳已经在赵风子屁股底下了。
赵风子不管外面风雨交加,自顾好一个小泥炉,然后用小刀削炭,把炭条削成上粗下尖的形状,削了十余根,一齐放在火炉中烧——
曾渔和张广微蹲在一边目不转睛看,只见赵风子不知从哪里又取出四根细竹,这种竹子比较坚实,做筷子甚好,这四根细竹已经是打磨好的,赵风子摩挲片刻,放下细竹,把他的大葫芦抱来,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破碗,倒呀倒的从葫芦里沥出半碗酒,一气喝于,抹抹嘴,那张青白色的脸很快就红了。
小泥炉里的那些炭条末端尖细已经烧成玫红色,赵风子右手拈出一根炭锥,左手将四根细竹并排执着,就用火炭在青黄色竹皮上作画,一股焦香味弥漫开来——
赵风子作画时旁若无人,表情极丰富,嘴巴忽开忽闭,出“咦”“唔”之声,执炭锥之手也不畏烫,在细竹上飞快地画着,因为竹竿面积小,可供挥洒的空间很有限,曾渔只看到赵风子的手在不停地颤抖,那就是在作画——
一根炭条用钝了,赵风子立即抽换一根,继续手不停颤,茅屋外风吼雨暴,几有掀翻茅屋顶之势,赵风子专心作画充耳不闻,一缕花白头拂到手中火红炭锥上,梢立即卷曲,焦臭味难闻。
只一盏茶时间,十几根炭锥用尽,赵风子大笑道:“画成矣。”撩起衣袍一角拂拭细竹,用细微碎末飘落,然后把四根细竹递给曾渔。
张广微抢先接过,却看不出画的是什么,曾渔道:“要四根竹子并在一起看,方才赵道长作画时不就是并在一起的吗。”
张广微依言把四根细竹拼排在一起,尝试了几次,终于欢声道:“看出来了,画的是一条船。”
赵风子捧着那个大葫芦,葫芦嘴朝下对着自己的嘴巴,却只滴下几滴残酒,咂咂嘴道:“天师府生女婿欠我一坛酒。”
曾渔凑过去看,只见四根细竹上并列展现着这样一幅图画:远山、河流、老树、孤舟,仔细看,还能辨出天上厚重的乌云,看那老树的枝叶,似在承受着风雨,河流的波浪,似是涨水后轻潮微涌,最右边那根细竹还刻着两行细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字小得如蚊子脚,一个字没有半粒芝麻大,却结体劲紧,笔划清峻,曾渔赞道:“好画,好字,画有南唐董源遗风,字是瘦金体,堪称双绝。”
赵风子略有些惊讶地看着曾渔,张广微却瞠目道:“赵风子还会写字吟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