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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第2页)

巴金反复把那篇遭到报社删改的文章看了又看,他一人来到了小楼的顶楼。在这里他可以居高临下俯望楼下那幽静的小院,萧珊在时的那个秋千架,现在早已经荡然无存,花花草草在经历那场灾难以后也变得稀疏凋零,侥幸保留下来的只有那两棵萧珊与他同栽的玉兰树。老人站在灰暗的暮年晚霞中,严峻的面庞上镀上一抹淡淡的金辉。他心绪很复杂,眼神里又流露出那常有的淡淡感伤。这种神情在当年抗日的烽火中曾经有过,“文革”后期巴金眼神里的忧郁早已经消逝和淡化了,然而如今他这扇心灵的窗口再一次映现出了他心底的忧虑。

“我不能这样无声面对,我要抗争。”巴金回到楼下书房,在灯下重新摊牌开了稿纸,他决定马上就给在香港的潘际垌写一封信。老人一怒之下,决定再也不给《大公报》的《随想录》专栏写稿子了。在巴金的写上有这样的话:“我不会再给你们寄稿了,我搁笔,表示对无理删改的抗议。让读者和后代批评是非吧!对于一个写作了五十几年的老作家如此不尊重,这是在给我们国家脸上抹黑,我绝不忘记这件事。我也要让我的读者们知道!。。。。。。。。。”

巴金愤怒的抗议让香港《大公报》颇感吃惊。因为他们从没有看到巴金也会发火,而且这火一旦发作就让人吃惊。他们也不希望删改巴金的作品,潘际垌作为巴金《随想录》的责任编辑和朋友,他当然更不希望随便更动作者的原文,而是出于某种意想不到的压力,最后才不得不这样做。而如今当巴金为了一篇文章表现出的少见震怒,让报社里的上上下下都为此震惊了。直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在《怀念鲁迅先生》一文中,并没有非要删节的必要。

潘际垌的眼前又浮现出巴金那张含笑的脸庞。早在数十年前,他就是通过向巴金约稿,才有幸与这位以《家》和〈〈寒夜〉〉蜚声海内外的大作家的。几十年过去了,巴金留给这位资深编辑心底的印象,似乎始终与微笑、温和、谦逊、宽容这样字眼不无关系。可是如今他竟为了一件小事发起火来,而且从老人来信中的字句里不难看出,巴金的火气是不可遏制的。

他似乎看到一双含怒的眼睛正在那里怒视他和无理删改他文章的人。这究竟是为什么?莫非巴金没有涵养吗?非也!没有谁比潘际垌更了解巴金的为人了。那么,是“文革”结束以后巴金地位的看涨,他会一改多年的谦和性格而变得傲慢无礼了吗?也不是。潘际垌知道像巴金这样的慈祥老人,即便到任何时候也不会改变性格中固有的东西,那就是善良与谦逊。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宁可中断与《大公报》的联系作为发泄的条件呢?显而易见是这表面上寻常人不以为意的小事,已经深深剌痛了老作家的心。没有什么比无故擅动他笔下文字更让老人震怒的了,因为在巴金看来这是对他的一种侵害与侮辱!

潘际垌当然不肯就这样中断那个几可做为《大公报》名牌栏目的《随想录》。他仍然给巴金写信,他仍然不断向老人发出约稿的请求。潘际垌理解巴金的自尊心,没有什么比一个人的自尊心受到剌痛更为严重的了。潘际垌并不介意老人的激愤言词,他知道巴金之所以在他主持的《大公园》中设栏,并连续发表杂文、散文和文彩辉煌的随笔,当然不是为着名利。老人早在他发稿之始,就已经明确地表示:“我不索取稿酬!”

老人是为着一个非常伟大的写作计划的实现,正在百忙中灯下奋笔。他要把耽搁的时间抢回来,他希望把自己60多年对人生的阅历、感受与思考,都通过笔下文字留给后人。而他潘际垌所承担的编辑重责是任何当编辑的人都无法相比的。想到巴金最后将写下几十万字的浩瀚巨篇,想到他的〈〈随想录〉〉最后要集结出版,潘际垌就决心要把老人重新拉回到《大公报》上来。他不希望因一时的不快就中止一部历史巨作的完成。那样做不仅对《大公报》不利,也会给巴金的晚年带来无法弥漫的缺憾。潘际垌心里十分清楚,巴金这样做的用意,无疑是在以毅然和坚韧维护一个作家不可侵犯的人格!

巴金在上海看了潘际垌的信,心中的火气也消了许多。

老人也心里清楚,就这样放弃自己凝聚心血的《随想录》写作,确实有违自己的初衷。并非巴金的胸襟狭窄,也决不是他以纵横驰骋文坛半个世纪的资历来面对编辑的疏忽,而是他不能继续容忍别人对他人格的挑战和篾视。既然潘际垌仍然希望把他的《随想录》继续下去,那么,巴金为什么就只有这样一点点雅量呢?

老人决定不负对方盛邀,他再次提笔写随笔了。

不过,他写的《鹰的歌》寄出以后,居然又让老人大失所望。稿件寄到香港以后,竟然没有得到发表的机会。当然,潘际明并非不想刊发此文,也不是他不赞同巴金在文章中流露出来的锋芒,而是,他把此稿编成以后,主编不敢签字。他对潘际垌说:“这样的文章还是暂且不要发表为好?”

“为什么?”潘际垌不理解主编的谨小慎微。在他看来这篇《鹰的歌》,是自己好不容易约来的。刚刚受到伤害的巴金,想吐吐心中的愤慨也在情理之中。他为此据理力争地对主编说:“巴金把自己比作高尔基小说中的鹰,这有什么不好呢?他是一个说惯了真话的作家,他说那折断了翅膀的鹰是因为受了伤,才不得不陨落大海,调子虽然有点悲凉,可是,他的文章仍会给读者以振奋的力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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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自有主编的苦衷。他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对潘际垌叹息说:“暂时还是不要发了吧。相信巴金先生最后会谅解我们的,但是,将来他的《随想录》一但集结出书,还是可以把他的《鹰的歌》加进集子中去的。这没有什么不好呀!”

巴金对此没有计较。他已经从激愤中渐渐冷静下来,他开始恢复从前的冷静与宽容。吃过十年辛酸悲苦的他,最终又开始冷静面对身边的一切。巴金开始理解好心的潘际垌,开始理解香港《大公报》的主编和同仁们了。巴金知道自己不应该因为这一点点不愉快,就轻易放弃自己晚年最想做的事情。他的著作已经可以等身了,巴金即便不写这部《随想录》,他也无愧于当代著名作家的荣耀。然而,他有许多话又非要说不可,而这些随想的文章,能否在自己走进暮年之前一篇篇刊发出来,最后再分别集结成几部可以传世的《随想录》,则是他引为至重的事情。于是,巴金在情绪镇定下来以后,又开始频频挥笔了,他仍然还像从前那样,以平和的心态写下自己心中的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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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都·《家》·太平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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