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银变土
明朝宣德年间,山东滨州知府姓卜名载浦,年轻有为,未至而立,已官至五品。其原籍临沂,住沂蒙山下,其父卜义以樵为生,家境较贫寒,然其自幼喜读书,其父节俭,供其私塾,其勤学上进,天道酬勤,大比之时,连中三元,仕途广进。
载浦走马上任不久,府中忽出一怪事。一日,其妻欲购家具,交待管家后,进屋开柜取银,然开柜视之,大惊失色。其正与诸同僚于客厅内高谈阔论,猛闻管家禀报家出怪事,忙至后宅查问。夫人指柜内曰:“夫前两日交吾三百两纹银竟变土矣!”其疑而上前视之,亦惊叫一声,见柜内整齐置放一堆土块,似银锭般。其细数之,正三百两,而柜内另一堆五百两纹银却安然未变,怪哉!
银柜放于寝室内,除载浦夫妻,外人从未入内。夫妻查视门窗紧闭,无贼入室之异状,而银柜亦无被撬之痕迹,钥匙握于夫人手中,此纹银因何变土块?真乃百思不得其解也。夫人疑问夫:“莫非夫获此银时,已成一堆土块?”然细思之,绝非如此,银乃其亲手入柜,焉能如此?入柜时,不慎有银掉落于地,若土块岂不摔碎?夫妻故而苦恼不已,天下竟有如此怪事。二人疑神疑鬼胡乱猜测良久,然终无果,此真乃天知也。
二日后,卜知府与人相约,至城外中海湖饮酒赏花。其整装待发,管家突来禀报,言府外有一游僧来访,自称卜府旧友。其闻后,命仆人带入府内,见后,方知此僧修惠也,二十年前,曾因伤居于卜家,与其父交情甚笃,今不知因何而来?
载浦见父挚友来访,不敢怠慢,立即迎入客厅。寒暄后,其问修恵曰:“大师来寒舍,不知有何赐教?”修恵曰:“贫僧游至此地,探望贺喜而已,焉敢言教。”其曰:“大师来此正合吾意,吾恰欲与同僚赏花饮酒。昔日苏东坡游山逛水,常有佛印相伴,流传佳话多矣,今大师能否与吾同往,或许能仿出佳话而传之。”
修恵并不推辞,只言:“有劳大人,贫僧斋戒不食荤,求大人另备素斋,即可奉陪矣。”
载浦悦曰:“此等小事焉用吩咐,大师尽管前往,必满足,勿需求也。”
二人出城至中海湖,弃马上大船,果见诸同僚已于船上候之多时,做东者乃当地一姓许豪绅。见大船上张灯结彩,长桌摆满金银餐具,美酒佳肴,侍从丫鬟侧立,鼓乐歌女相伴,显奢华之极。载浦向众人引荐修恵,众人见此僧乃知府世交,皆热情迎客,许富豪于长桌侧另设一素斋席待之。
大船载歌载舞向湖心驶之,此时正乃荷花开放季节,湖面花红叶绿,一派生机昂然。众人饮酒赏花闻歌舞,觉心旷神怡之极也。此时修恵突低声谓载浦曰:“贫僧见大人虽游乐甚欢,然眉间却似有一丝灰暗之色,斗胆问之,家中可出不快之事否?”
载浦闻之一怔,忆起二日前,家中柜银变土块之怪事,然其却难言出,只言:“家中确有不快之事,然乃小事也,不言也罢,勿扰酒兴,续而饮之!”
众人饮酒正欢之时,修恵突伸手从湖中扯一荷花,谓众人曰:“现荷花已赏之,歌舞亦赏之,贫僧趁众酒意正浓之时,欲献一小技,以博众人一乐耳。”言罢,其取桌上一盛酒金壶,放至荷花顶上,手持花杆,酒壶稳而立于荷花之上。众人见之,皆大吃一惊,壶内酒至少有一斤,加金壶本身足有三斤余,荷花竟未被压垮,仍艳丽如初,真乃奇也!
修恵却不理会众人惊奇目光,握荷杆稍倾,让酒壶微斜,酒立即从壶口流出,淋至一片花瓣之上,又从花瓣淌下。其为众宾斟酒,微笑曰:“此酒从花瓣流出,故称荷花酒,请众举杯品之。”
众人无不为修恵献此绝技惊叹不已,赞其定身怀异术。修恵哈哈大笑,歉曰:“此非异术也,以搏一乐耳。”其又握荷杆为众人斟酒,后左手握荷杆,右手拿酒杯,仰首一饮而尽,竟破戒规,与众痛饮之。
正于此时,猛闻有人惊呼,啊!花瓣碎矣!见花瓣突碎,酒壶从荷花上跌落。修恵大惊,右手忙弃酒杯,欲接跌落金壶,然已晚矣,未接住,而其恰坐于船边酒桌侧,盛酒金壶扑通落水,顿沉之。
许富豪见之,面露愠色,然碍于修恵乃知府之友,焉敢嗔之?即令仆人下水捞金壶,有仆人入水寻之,良久未见金壶。修恵闭目,双掌合十,掐诀念咒后,睁目安然笑曰:“阿弥陀佛,请诸休费力搜寻,此酒壶未丢,其为众斟酒久矣,归原处歇息去也。”许富豪即问:“此酒壶现于何处?”修恵笑曰:“今日汝出门之前,此壶置于何处?现即返之。”众人闻言皆摇首,焉有此理?实荒唐也。修恵见众不信,又笑曰:“善哉,善哉!众若不信,现去许员外家视之,则知吾所言不虚也。”
众人焉肯信修恵之言,许员外曰:“若金壶返归吾寒舍,今晚吾设酒宴请众再饮之。”载浦从中圆场,即曰:“既如此,请至许员外府中视之,即刻知真假矣。”此时众人于湖上已酒足饭饱,兴致已尽,正欲返之。许员外遂令船家掉转船头,往回驶之。
众人至许府,卜知府于众簇拥之下,进入酒窖。许员外指一酒柜曰:“吾寒舍饮酒器皿平日尽置于此,金壶亦于此柜内,吾打开柜门,请众视之,金壶可归否?”言罢其取钥匙开柜门。众人探首视之,见柜内摆放诸多银器,并无金壶,众人谓修恵曰:“大师猜错矣,金壶并未归。”修恵哈哈笑曰:“众未细视,金壶已归,因羞于见人,定躲于诸器皿背后而匿之。”言罢伸手将两件银器移开,果见金壶赫然于柜内置之。
众人虽不信金壶会从湖水内走归柜内,然又无法猜出如何现之,猜修恵大师定有通天之能,无不赞叹其术奇也。
许员外不食前言,当晚摆酒宴请众再饮之。酒席宴上,众皆对修恵近而敬之,恭敬举杯讨教,修恵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大谈特谈天地造化、世道轮转之事,众闻之入迷,目瞪口呆,持杯停于胸前,久而忘饮,佩服其五体投地也。
酒宴结束,卜知府请修恵回府安歇,其不推辞,欣然返之。
次日晨,修恵欲告辞,谓载浦曰:“贫僧此次来访,一者贺喜大人荣任知府,二者欲向友化缘,现宝泉寺欲重修,银两紧缺,大人为官一方,定宽松也。贫僧凭与令尊交情之薄面,特求布施,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载浦喻矣,修恵无非讨钱而来,碍其与父之情,焉能推辞?遂命夫人取二百两纹银相赠。不料修恵接银,面色突变,忙将银还回,曰:“此银贫僧不敢收,若取至寺内,必变成土块,请大人收回,贫僧实不敢收也。”
修恵此语出口,载浦大吃一惊,忆数日前,府内纹银变土块之事,忙问:“此明乃纹银,有何之错?大师何出此言?”修恵哈哈大笑,取一纹银高举,面向日光,曰:“请大人细视之,能否识出有何异也?”
载浦祥视之良久,未见异常,此确纹银也,并无异状。修恵笑曰:“大人乃世俗之人,当然无法识之,然贫僧却能识出,此银定与讼字有关,而银有暗影,必有亏心之事,此银几日后定会变土。即使不变土,用其重塑菩萨真身,不仅无德,尚会招灾,故而贫僧不敢收也。如大人真心布施,请另取光明正大纹银,则吾定收矣!”
载浦闻言大骇,冷汗淋漓。立即回屋再取二百两纹银交至修恵,恭敬曰:“请大师笑纳之。”此次修恵未推辞,欣然收下。临行之时,其谓载浦曰:“阿弥陀佛,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之心,神目如电。大人眉间有一狱结,只恐将会有大灾,尚需多行善举,以化此劫!金壶落水,贫僧可让其归之,大人国家栋梁之材,乃国之一金壶也,一旦落入浊水中,贫僧可无能为力救之。”
修恵告辞走后,载浦心却难静,其思虑万千。次日其下决心,将所收贿银如数还之。此银乃许富豪贿之,许富豪卷入一官司中,其明知理亏,遂托人巴结官府,送一千两贿银,又请知府饮酒行乐,冀官司获胜。孰知却让修恵识出,而前数日,变成土块之银,亦乃有人行贿,求知府助之。
载浦将贿银如数送归,从此后,其牢记修恵之警言,从不受贿,秉公办事,泽一方百姓,受民盛赞。后其升迁朝中大员,享有清誉之名而久不衰也。
三十年后,载浦告老还乡,至临沂前,途径宝泉寺时,闻寺内修恵高僧正讲法,不禁忆起当年往事。其至庙内,拜见修恵,见高僧虽年事已高,然仍精神矍铄,不同凡人。修恵亦识卜载浦,知其辞官回乡者,邀其寺内歇之。
当晚,二人喝茶夜谈,修恵问:“大人当一世清官,可悔否?”载浦连声谢曰:“幸亏当年大师指点,现忆之,当初与吾共为官者,因贪赃枉法,早已身首异处,吾能得此善终,乃大师所赐也。”修恵哈哈笑曰:“其实当初贫僧略施小术而已,大人可知吾出家之前何为也?”载浦摇首不知,其详述之:
修恵本姓张名欣,出身贫寒,少时父母双亡,其无依无靠,流落街头,以乞度日。后遇宝泉寺主持虚空大师,见其有佛缘,收为弟子。其皈依佛门后随虚空学法,因勤学上进,成寺内首优也。
一日,修恵出寺化斋,远至沂蒙东山上,不慎失足落崖,右腿骨折,难以动弹,其大声呼救,恰有一上山樵夫闻之,将其背出崖底,至家医治。樵夫姓卜名义,卜义用草药将其伤治愈。数日后,其持杖返回寺,从此二人结情,其常至卜义家探望,交情益笃也。
载浦闻至此,曰:“大师于吾寒舍养伤之时,吾正始龀,此记忆犹新也。”修恵曰:“距吾登门拜贺三十年矣,实言告知,彼日贫僧登府拜访,实受汝父之托也。”
原来如此!载浦方喻之。其刻苦读书,功成名遂,成滨州知府时。其父卜义为人纯朴正直,见儿于外做官,恐其堕落,变成被人唾骂之贪官,为此寝食不安,整日忧虑之极也。
卜义入寺求修恵谋之,此时修恵学法已成,奇门遁甲与人物搬运术尽学之,其受卜义之托后,为解忧,寻至滨州。经细查,遂明之,即潜入载浦之后宅,行搬运术,将其贿银用土块换之。又于大船饮酒之时,又用搬运术,将金壶搬回许府,然视似儿戏耳,实则以警知府。后用赃银示之有暗影,让载浦深信神明监其行之,其即弃贪欲之心,从此为官清正,让卜义终放心矣。
载浦仰首深沉望夜空,感慨万千,叹曰:“唉!人所作,天视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贪赃枉法者焉能逃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