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说得出口?”
“我的亲生父亲……”
傅汝秩和他四目相对,短短片刻,脸上已经转过许多神色。
“你是……什么时候……”
李鹊无视他的问话,自顾自地说着。
“我娘,原本出身官宦之家,我祖父容德敬虽然只是一个清贫的八品小官,但好在受人尊敬,衣食无忧。平凡而安宁的日子,却在我娘十六岁那一年被打破了。祖父被人污蔑,为证清白,在狱中悬梁自尽。其余家眷,男子被发配边疆,永不得入京;女子沦为乐户,供人嬉笑取乐。”
“他们做错了什么?”
李鹊看着傅汝秩,一字一顿道,“他们唯一做错的,就是不该带我娘去白马寺上香,遇见人面兽心的你。”
“我娘唯一的错……就是生得像白贵妃年轻时候,让你再生邪念,故技重施。”
“你什么都没做,只是眼神的一个驻留,就有无数愿意为虎作伥的人,将你想要的东西送到面前。你所需的……只是一个稍微长久的目光驻留,就能毁了几十个人的一生。”
傅汝秩沉默不言地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却在微微颤抖。
“傅大人……你的一生,太可悲了。”
李鹊缓缓道,“你出身在簪缨世族,少年时是先帝伴读,冠发后出将入相,权倾朝野,就连九五之尊,也要看你眼色行事。你这一生荣华富贵,却始终都在追寻已经破碎的幻影。”
“方家小姐,还有我娘……都是那个幻影的某一部分,某一片段。待她们神似的部分消逝后,再将她们毫不留情地放置一边。”
“……你用你的悲哀,一手创造了更多的悲哀……”
“……傅大人,我说得对么?”
傅汝秩抿住颤抖的嘴唇,闭上了双眼。
李鹊望着他完全封闭起来的古井无波的面容,低而轻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不稳:
“我以前还怀疑过,母亲那么天真的人,怎么能够瞒天过海,悄无声息地生下孩子并谎称是收养的弃婴?后来我才明白……不是娘骗过了教坊,骗过了你,而是整个教坊骗过了娘,是我们光风霁月的宰相大人骗过了娘!”
李鹊平静的声音下渐渐涌起了汹涌的波涛,憎恨的火光,在他通红的眼眶中明灭。
“你怎么有脸——在我娘要你为我取名时——为我取名叫‘不平’?!”
李鹊话音落下后,内室寂静无声,好似天地都安静了。
半晌的缄默后,傅汝秩微弱干涩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和你娘……只有酒后的那一次。她不知前因后果……只以为我心有所属,主动扮作她人,想要慰我心神。清醒之后,我们互相装作无事……只不过后来……她怀孕了,还想瞒着我生下孩子……我自知愧对你娘,便装作不知,暗中打点……我给你取名为不平,是希望你明白,天地间不平之事多如牛毛,你若嫉恶如仇,早晚会给自身招来毁灭……所谓刚者易折,柔则长存……容不平……不过是我希望你……一生能够平安喜乐,做一个平凡的人……”
“我一生最大的不平,就是你赋予的!”
李鹊失控的怒吼打断了傅汝秩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内室之中,搅弄着粘稠而沉重的空气。
“你和你的嫡子一样卑劣,一样令人作呕——”李鹊说,“你的嫡子,在你的耳濡目染之下,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还以为他是需要照拂的幼子,他却早已在你的宰相府无孔不入,窃夺了你的权势而你一无所知。你以为等他回到建州你就能平安无事?你觉得他真的能这么快就回到建州吗?”
李鹊说:
“难道你没有想过,为什么三天了,禁军还没有冲破府门将你救出?”
傅汝秩沉默不言。
“他们等你死……已经等了太久了。”
李鹊说,“我等这一日,也等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