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参加了为金九送行的晚宴,他三天后就会动身回国。郭炳炎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说,只要你没脱下这身军装,你走到哪里都是个逃兵。
我没有回国的打算。姜泳男一下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都快凝成了冰。
看来,你真的已经不信任我了。郭炳炎的面容变得有点哀伤。他从军服的内袋里摸出一个信封,抽出里面的一张退役文书,展开,放在茶几上,说,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签上名字,光明正大地走。
姜泳男冰冷的血液瞬间在体内沸腾,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时,郭炳炎又笑了,还是从那个信封里倒出一张照片,说,这是你在中国的最后一个任务。姜泳男一眼认出照片里穿着警服的人是杨群。他仰起脸,说,我的任务在离开武汉时就已经结束。
你是离开组织太久了。郭炳炎目光一下变得阴沉,说,你是忘记了我们的规矩。
战争结束了。姜泳男迎着他的目光,说,先生,您也应该改行了。
只要还有人威胁到这个国家,我的战争就不会结束。郭炳炎说完,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会儿,他伸手端起茶杯,那就是送客的意思。姜泳男知趣地起身,最后行了个军礼。郭炳炎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靠进沙发里,说,令兄曾经是金九那个临时政府的死士吧?
姜泳男一愣,说,是。
他是个幸运的人……太太温良,女儿可爱。郭炳炎由衷地说,男人有了这些,夫复何求呢?姜泳男几乎是一路狂奔着闯进莲花池街口的朝鲜面馆。大堂里灯火依旧昏暗地亮着,只是哥哥已经不在。等他再回到嘉陵宾馆的那间套房,里面整洁得如同从未有人入住过。
每天早上,杨群都会站在窗帘后面看着唐雅远去的背影,然后收回目光,开始观察马路对面的每扇窗户与楼下经过的每个行人。自从升任分管保安的警政副司长,他每天都过得如履薄冰。尤其到了夜里,躺在心爱的女人身边,总觉得自己会就此长眠不醒。
这天,他在窗帘后面注意到那辆停在街角的美式吉普,拿过望远镜观察了好一会儿后,有过一阵短暂的发呆,但随即像是来了兴致。杨群取出他那把勃朗宁手枪,重新上了遍枪油,仔细地擦干净后,去卧房里脱掉西装,换上他的警监制服,才提着公文包出门。
秘书早已等在公寓门外。接过杨群公文包的同时,他拉开轿车后座的门。杨群却一把将后座的门推上,拉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坐进去后,说,上午我不去司里了。
说完,车门砰的一声被关上。轿车绝尘而去,把年轻的秘书孤零零地扔在路边。
司机跟随杨群已多年,同时也是他的保镖。见长官沉着脸不出声,他更不敢多言,只顾沿着马路往前开。在城里兜到第二圈时,杨群看着后视镜,终于开口,说,我们去天灯巷。
姜泳男就是沿着天灯巷的石阶一路追踪而上的。杨群却像是在引诱他,始终在那些潮湿的街巷间忽隐忽现地前行,直到钻进一个石库门洞。然而,当姜泳男掏出腰间的左轮手枪进入这个门洞,见到的却是两个从不同方向瞄准自己的枪口。
司机收缴了姜泳男的枪,再给他戴上手铐后,杨群从隐身的一垛墙后面出来,笑呵呵地说,我自己都没想到,会抓你两次。说完,他扭头吩咐司机:你去车里等我。
司机有点放心不下,但很快在杨群的逼视下,收起手枪,转身出了石库门。
姜泳男被押着进入堂屋后面的一间密室。在亮起的灯光里,他看到整面墙上贴满了各色的剪报,都是些政府官员、商人与社会名流在重庆被暗杀的报道,有的还配着照片。
我知道,你们杀人是从来不会问为什么的。杨群用手枪指了指一张板凳,看着姜泳男坐下后,从书架里抽出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扔进他怀里,说,但这一次,我得让你死个明白。
原来,这是本刑侦记录,里面记载的都是唐雅近两年来的行踪。姜泳男翻了没几页,就看到唐雅除了常去Whitenight酒吧,有时竟然还会出现在莲花池街口的朝鲜面馆。他一下就记起三年前,曾对她说过:你不用管我,你到了那个地方,就会有人送你离开重庆。
姜泳男忽然有种莫名的惆怅。他抬头看着杨群,说,你想让我明白什么就直说吧。
你心太急了,才会让我抓了你两次。杨群朝墙上那些剪报抬了抬下巴,说,慢慢来,你要用心看才会有所发现。
姜泳男重新翻开笔记本,对照着贴在墙上的那些剪报,很快注意到墙上好几起命案发生的当时,唐雅都会出现在事发地点或是附近。
警察当久了,猜疑就成了习惯。杨群这时已经坐进美式书桌边的那张椅子里,一手握着枪,一手夹着香烟,毫不隐讳地说他对唐雅的跟踪由来已久,从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时就开始了。他总是觉得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不该属于他,越这么想,就越想彻底地拥有她。他曾经无数次地看着唐雅跟陌生的男人饮酒作乐,醉到不省人事,但又无能为力。有时,我真想杀了她。杨群说这话时的目光是那么平和与宁静,他说,可人一旦死了,我们能剩下的就只有回忆了。
这些跟他们的死没有一点关联。姜泳男指了指墙上的剪报,终于打断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