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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合十 第十六章(9)
他的丧事可排场了,整整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场,四州八县的和尚都来,设了十八个坛口,有什么绝活使什么绝活。来奔丧的官人,各级都有,光是北京的就来了一大帮,一个个蟒袍玉带。看景的老百姓多得更不用说,天天是人山人海。出殡那天,从精舍到墓地,用青布搭起了三里长篷,地上都铺了芦席,送殡队伍就从那里头走。下葬之后,坟堆旁边还有人白天黑夜守灵,守了七七四十九天。
金和尚的墓,到我记事的时候还是又高又大,有石碑,石供桌,还有石人石马。那些年,谁也不敢到他墓里去,说去了会惹恼金和尚,会得病。有好几回,村里有了传染病,都说不知谁又惹恼了金和尚。到了1958年,上级号召破除迷信,官湖乡就拿金和尚开刀,要扒他的坟。陈乡长集合了几百个民兵,我也是其中一个,呼呼啦啦去了。老百姓跟着看热闹,站满了一面山坡。到那里,背着盒子枪的陈乡长往供桌上一站,说,惹了金和尚就会得病,这是扯###蛋!咱们今天把他的坟给扒了,看他有没有本事!讲完,他抡起大锤,几下就把石碑敲断了。接着,民兵就去刨坟。我不敢刨,就在后边站着,反正坟堆旁边也站不开那么多人。
干了一会儿,那一堆人吆喝起来:小心,别刨碎了!接着就抬出一个瓷缸,放到平地上。那缸,谁也不敢开,都去看陈乡长。陈乡长过去瞅了瞅,拿过一把铁锹,三下两下把缸帽给撬掉了。这一下不得了,你猜露出了什么?这一下不得了,只见里面腾地冒出一股青烟,转眼随风飘散。大伙看了都说,金和尚去了西天,金和尚去了西天。
共产党真是厉害,什么样的神鬼也降得了。金和尚叫他们扒了坟,什么本事也没显出来,谁也没因为扒他的坟得病。那个陈乡长更没有事,第二年还升了官,到县里当了农业局长,去年他还领着他的孙子耍山。我亲眼见了,他身板那个结实,再活二十年也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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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合十 第十七章(1)
回到山上,慧昱便开始翻阅《芙蓉山志》。原来这志书是康熙年间飞云寺僧人寂乐编撰的,分为两册五卷,卷一介绍芙蓉山自然景观和飞云寺各项建筑;卷二介绍芙蓉山飞云寺的缘起、宗派、世系以及物产;卷三收录《芙蓉山飞云寺碑记》等五篇碑记;卷四是一些文人有关芙蓉山的游记;卷五是咏芙蓉山的诗集。这志书一共才三万来字,许多地方过于简略和笼统。譬如说,对于景点,多是只记方位而无具体描述。“狮子洞”之下,只有“在天竺峰下”四字;“礼西台”后面,只有“在寺西百丈”一句。卷二有“庄田”一项,按说这是重要的寺产,应该记有亩数的,而编者只录下杏园、桃园等十五个村名。
这志书成于康熙二十年。慧昱从他随身带的一本字典上查到,那是1682年。到飞云寺毁掉的1947年,还有255年。他想,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不知《芙蓉山志》有没有续修过?飞云寺住过的僧人,发生过的大事,是否只存在于秦老诌那些山民的传说之中?1947年飞云寺毁掉之后,那些僧人都去往何方?
慧昱手抚书页,不胜感慨。
他在山志中找到了关于金和尚的文字:
先师讳彻,字泰雨,金姓,辽左巨族。当辽阳失据,一门死难者十九,时师方八岁。有女兄夫丧守节,久为尼氏,住城东南之昙花庵。师潜奔其所得不死。姊携师杂难民队中,晓住夜行,月余至旅顺,登舟过海,历九死而至山东,止诸城马耳山尼庵。久之,姊谓师曰:弟渐长,不宜在尼庵滞留,吾闻芙蓉山真智大和尚者,人天之所归趋,欲送弟往。师唯唯。开山素不喜童子出家,然观师片刻,摩其顶曰:他日庄严山寺,必此人也。遂许为剃度。时天启丁卯岁也。开山寂后,如空师继衣钵。顺治三年,如空携师赴京看望先师。一日,师立宫外,诸公朝退,忽邂逅伯父廷献公,方知其随世祖入关,已官至太中丞矣。公劝师还俗入仕,师弗应,惟请解囊助建芙蓉山寺。公遂馈之。山东巡抚耿醇系公同乡,亦助之。州、县相随,皆为芙蓉山护法。师大兴土木,使贮藏有阁,会食有堂,饷宾有所,登眺有筑,一时梵刹人称希有,闻名遐迩。师为人坦易直憨,任人缓急,士大夫咸与之游。师于康熙十四年九月初八日示疾入灭,世寿六十五,法寿五十一,葬柘沟村北。
读罢这些,慧昱再取来《聊斋志异》看《金和尚》一文。原来蒲松龄是这样写的:
金和尚,诸城人,父无赖,以数百钱鬻于五莲山寺。少顽钝,不能肄清业,牧猪赴市若佣保。后本师死,稍有遗金,卷怀离寺,作负贩去。饮羊、登垄,计最工。数年暴富,买田宅于水坡里。弟子繁有徒,食指日千计。绕里膏田千百亩。里中起第数十处,皆僧无人;即有亦贫无业,携妻子,僦屋佃田者也。每一门内,四缭连屋,皆此辈列而居。僧舍其中,前有厅事,梁楹节棁,绘金碧,射人眼。堂上几屏,晶光可鉴。又其后为内寝,朱帘绣幕,兰麝充溢喷人。螺钿雕檀为床,床上锦茵褥,褶叠大尺有咫。壁上美人、山水诸名迹,悬粘几无隙处。一声长呼,门外数十人轰应如雷,细缨革靴者皆乌集鹄立,受命皆掩口语,侧耳以听。客仓卒至,十余筵可咄嗟办,肥醴蒸薰,纷纷狼藉如雾霈。但不敢公然蓄歌妓,而狡童十数辈,皆慧黠能媚人,皂纱缠头,唱艳曲,听睹亦颇不恶。金若一出,前后数十骑,腰弓矢相摩戛。奴辈呼之皆以“爷”;即邑人之若民,或“祖”之,“伯、叔”之,不以“师”,不以“上人”,不以禅号也。其徒出,稍稍杀于金,而风鬃云辔,亦略于贵公子等。金又广结纳,即千里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挟方面短长,偶气触之,辄惕自惧。而其为人,鄙不文,顶趾无雅骨。生平不奉一经持一咒,迹不履寺院,室中亦未尝蓄铙鼓,此等物门人辈弗及见,并弗及闻。凡僦屋者,妇女浮丽如京都,脂泽金粉,皆取给于僧;僧亦不之靳,以故里中不田而农者以百数。时而恶佃决僧首瘗床下,亦不甚穷诘,但逐去之,其积习然也。金又买异姓儿,私子之。延儒师,教帖括业。儿聪慧能文,因令入邑庠;旋援例作太学生;未几赴北闱,领乡荐。由是金之名以“太公”噪。向之“爷”之者“太”之,膝席者皆垂手执儿孙礼。无何,太公僧薨。孝廉缞绖卧苫块,北面称孤;诸门人释杖满床榻;而灵帏后嘤嘤细泣,惟孝廉夫人一而已。士大夫妇咸华妆来,搴帏吊唁,冠盖舆马塞道路。殡日,棚阁云连,幡幢翳日。殉葬刍灵,饰以金帛,舆盖仪仗数十事,马千匹,美人百袂皆如生。方弼、方相,以纸壳制巨人,皂帕金铠,空中而横以木架,纳活人内负之行。设机转动,须眉飞舞,目光铄闪,如将叱咤。观者惊怪,或小儿女遥望之,辄啼走。冥宅壮丽如宫阙,楼阁房廊连垣数十亩,千门万户,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多难指名。会葬者盖相摩,上自方面,皆伛偻入,起拜如朝仪;下至贡监簿史,则手据地以叩,不敢劳公子,劳诸师叔也。当是时,倾国瞻仰,男女喘汗属于道,携妇襁儿,呼兄觅妹者声鼎沸。杂以鼓乐喧豗,百戏鞺鞳,人语都不可闻。观者自肩以下皆隐不见,惟万顶攒动而已。有孕妇痛急欲产,诸女伴张裙为幄罗守之;但闻儿啼,不暇问雌雄,断幅绷怀中,或扶之,或曳之,蹩躠以去。奇观哉! 葬后,以金所遗贸产,瓜分而二之:子一,门人一。孝廉得半,而居第之南、之北、之东西,尽缁党;然皆兄弟叙,痛痒又相关云。
双手合十 第十七章(2)
异史氏曰:“此一派也,两宗未有,六祖无传,可谓独辟法门者矣。抑闻之:五蕴皆空,六尘不染,是谓‘和尚’;口中说法,座上参禅,是谓‘和样’;鞋香楚地,笠重吴天,是谓‘和撞’;鼓钲锽聒,笙管敖曹,是谓‘和唱’;狗苟钻缘,蝇营淫赌,是谓‘和幛’。金也者,‘尚’耶?‘样’耶?‘唱’耶?‘撞’耶?抑地狱之‘幛’耶?”
此文让慧昱十分吃惊。他想,同是一个金和尚,在编志僧人笔下是一个样子,到作家笔下是一个样子,在秦老诌等乡老的讲述里又是一个样子,到底哪一个是真实的?
不过,由这些文字和口述看出,金和尚倚仗朝中有人,在地方上飞扬跋扈,这倒是可能的。这的的确确不合祖训,与佛子形象相去甚远。
慧昱想,金和尚给后来僧人的教训是深刻的——既然出家,就不能再去追求世俗的权势和浮华,不然,就会徒增骂名,遗留笑柄。
进城买来了经书,慧昱再讲经就方便多了。他每晚给学禅的僧人讲一段《金刚经》,接着就和他们一起打坐参话头。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教,几个沙弥的腿子变软,定力大增,可以坐得很久,基本上不用再动香板责打。那个永旺,有几次在开静之后还不睁眼,依旧笑眯眯坐在那里。慧昱只得手拿引磬,去他面前轻敲一下,把他唤醒。永旺揉着眼睛说,哎呀,你把我弄醒干啥?我正舒服着呢,真想这样一直坐下去。慧昱说,你尝到了禅悦,可喜可贺,但你不可沉迷于那个境界。那也是一种“相”。永旺说,对,经上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不迷它啦,不迷它啦。
这天晚上正在坐着,慧昱忽然听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睁眼看看,原来是一位陌生的老僧。他又黑又瘦,身体前弓,脑门上有两排香疤。他进来看看众僧,将背上的旅行包放下,便在离慧昱不远的地方坐下,微闭双目轻声念叨起来。慧昱以为他是一个外来挂单的,就没在意,继续抱定话头去参。可是,那老僧念着念着声音大了起来: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
在场的僧人都睁开眼睛,惊异地看着他。慧昱知道,“拖死尸是谁”也是一句话头,和“念佛是谁”含义差不多,禅门中也有一些人参它。没想到,老僧念着念着老泪纵横,带着哭腔,接着还俯身在地放声大哭。众僧急忙下座,围了过去。慧昱问:“老师父,你怎么啦?你从哪里来?有什么伤心事?”可老和尚已经不能自控,直哭得身子乱抽。
哭声惊动了全寺,觉通和其他僧人也都跑了过来。觉通看看老僧,说:“这老头不是有神经病吧?”老僧听见这话,却坐起来看着他;抽噎着道:“你、你才有神经病呢!”觉通说:“你没有病,跑这里哭什么?”老僧止住哭,擦着眼泪说:“我哭开山祖师,哭历代前辈,哭师兄师弟,也哭我自己。”慧昱问:“老师父,你是从哪里来的?”老僧说:“我从台湾来。”慧昱问:“你要到哪里去?”老僧说:“到这里执掌丈席。”众僧听了这话都很惊讶,说:到这里当方丈?搞错了吧?我们的方丈在这里!说着便向觉通指去。老僧将袍袖猛一挥,大声道:“不,我就是方丈,我就是现任住持!我有飞云寺的镇寺之宝,历代住持传法的信物!”觉通瞪眼骂道:“你他妈的越说越离谱了!你不是神经病是什么?”老僧说:“你不信?不信就看看我带的宝贝!”说着,他颤巍巍爬起身来,抖着手把大褂解开。这时一股汗臭味放出,熏得众僧都往后退,有几个还捂上鼻子。
老僧不在意大家的反应,继续去解僧衣。当他把里面一件小褂解开时,大家吃惊地发现,在他瘦骨嶙峋的胸脯下部,竟横挂着一样东西。那物棕黑色,有十多厘米长,层层叠叠,像半截折扇。它一端拴一条丝绳,竟挂在老和尚那单薄而松垂的胸肉上。老僧说:“看见了吧?这是贝叶经,当年开山祖师进京,一个西域和尚送给他的。开山圆寂,就把它传给了二祖。此后几百年里,谁有了它谁就是飞云寺的当家人。”慧昱凑近他,仔细看看那物,原来是七八页薄片,像竹又像木,每一片都刻有梵文,让油汗浸染得发黑。他读过有关资料,知道古印度人有用贝多罗树叶刻写经文的传统,这种贝叶经防潮、防腐、防蛀,历数百年而不坏。他也想起,《芙蓉山志》对贝叶经是有记载的,说它来自西域僧人的馈赠,并被开山和尚当作了住持传承的信物,秦老诌也给他讲过贝叶经的故事。但他万万没想到,今天会亲眼见到它,而且还是在这个老和尚的胸脯上。
双手合十 第十七章(3)
他搬来一个凳子让老僧坐下,给他把僧袍掩上。因为老僧瘦,并且习惯性地把身体向前弯着,所以那贝叶经就藏而不见。慧昱道:“请问长老上下?”老僧说:“雨灵。”慧昱又问:“雨老你知道旧日飞云寺宗派吗?”老僧将头一扬:“当然知道。开山祖师是临济第三十一代传人,上真下智。开山制订的世系用字是‘真如性海,寂照得空,天花法雨,悟彻圆明’。我是第十二代。”慧昱听他说的和山志上记载的一样,便断定他真是飞云寺旧时僧人了。但老和尚今天回到芙蓉山要“执掌丈席”,这未免可笑。
慈辉话语里带了讥诮:“老师父,你既然是飞云寺传人,为什么不在这里一直住着,跑到台湾干嘛?”雨灵沉默了一下,说:“去游方。”慈辉问:“你在台湾游过哪些地方?”雨灵答:“台北、台中,住过七八家寺院呢。”达戒说:“你这一游就是五六十年,你看今天的飞云寺还是你那时的飞云寺吗?”雨灵说:“还是。它就在芙蓉山老地方嘛。”觉通说:“你睁大眼睛好好看一看,这寺是不是新建的!”雨灵说:“新建的又怎么样?过去哪个寺不是建了毁,毁了建的?”觉通说:“说得轻巧,运广集团在这里花了一个亿,你知道不知道?”雨灵说:“哦,原来遇上个大施主。”觉通说:“运广集团不是施主,是芙蓉山的股东!”雨灵摇头冷笑:“我只听说,天下寺庙都是如来的家业,没听说还有谁是股东。”觉通指着他吼了起来:“放你的屁!你快给我滚!”雨灵说:“我让我滚?搞没搞错呀?我是这里的方丈,住持!”
觉通更加恼火,抡起拳头就要打他。
慧昱急忙拦住他,对雨灵说:“雨老,你先在这里住一个晚上,明天去风景区管委会,跟他们谈谈好吗?”
觉通说:“对,你找他们问问,如果他们认定你是飞云寺住持,我就乖乖地让给你!”
雨灵看他一眼,便提上包,跟慧昱走出法堂。
到楼上开一间空闲的寮房,慧昱问老和尚吃晚饭了没有,老和尚说没有。慧昱就去斋堂让厨师把剩下的米粥热了热,盛上一碗,连同两个馒头和一碟咸菜端了过来。老和尚看了说:“就给我吃这个呀?在过去,方丈都是开小灶的。”慧昱听了这话,说:“你吃不吃?不吃我就端回去了。”老和尚说:“咳,将就着吃一点吧。”伸手就抓起了一个馒头,张开缺齿的老嘴啃了一口。
在他吃饭时,慧昱一直站在旁边抄手而立。他想,不管怎样,这老和尚是佛门前辈,而且在台湾住了几十年刚刚回来,是要给他一些尊重的。
老和尚吃下几口馒头,问他叫什么,是寺里的什么执事,慧昱如实以告。老和尚说:“我看你是个善者。等我升了座,还请你的职。”慧昱一笑:“你不是飞云寺现任方丈么,怎么至今还没升座?”老和尚面露片刻尴尬,说:“那时候飞云寺乱了套,哪顾得上升座?”慧昱问:“是怎么样乱了套?”老和尚摆摆手:“不说那些,不说那些。”慧昱猜想,他一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