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床边刚坐下,就听见了三轮车的响声,爸爸的三轮车是那种哑嗓子的沉闷的嘣嘣声,我听得出来,于是赶紧跑出去。爸爸刚下来要解绳子,“爸爸!”我一叫,吓了爸爸一跳,可能我的叫声太急促了吧。爸爸回头疑惑地看着我。“爸爸!”我知道没希望了,三轮车周围并没有拉拉的影子,我有些胆怯地抱着爸爸的手臂,哭了。
“怎么啦?丰丰又欺负你了?”爸爸扔掉手里的绳子,摸着我的头,“是不是?”
“爸爸,拉拉不见了,一整天了。”我又哭起来。爸爸四下里看了看,说:“爸爸以后给你买一只回来,别哭了,今天,小区的老武还问我要不要,他家有三只,都是名狗,别难过。来!
爸爸有好消息告诉你,你姑姑明天就来接你。走!爸爸带你去吃一次烤肉。”
“还没卸完……”
“不管了,一天比一天收得少,今天,物业又给小区放进来两个人,不讲理了。走!”爸爸拉着我朝夜市走去,也不叫楼上的妈妈和昝丰,也不关门,也不看三轮车一眼,快步走开了。我小跑起来,第一次感到爸爸的手很温暖很有力,不过,他的手也抖动得厉害。
“一斤羊肉!两瓶啤酒!”爸爸要酒要肉的声音很大,摊子上的每个人都在看他,爸爸不在乎,让我坐下,又去旁边的商店给我买来一瓶核桃汁,打开来说:“喝!”肉还没烤好,爸爸已经咕咚咕咚喝光了一瓶,说:“回去吧,回去吧,这儿不适合你待。”爸爸又打开另一瓶喝起来,“越收越少了,物业的人不讲道理,你还是回去吧。”爸爸这么颠三倒四地说着,我怀疑他喝醉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爸爸喝酒,他应该是没有酒量的,因为脸一下子就变成了紫红色,小红灯一照,连眼睛也是血红的了。爷爷喝酒脸不变色,就算醉了,至多发点儿白,不像爸爸是紫红色的,吓人。
“今早,刚出门,你姑就打来电话,和我商量接你回去的事。……进了小区,看见物业又放进来两个人,唉!……我同意了你姑姑的意见。原来不同意你留在你姑那里,是爸爸不想一家人分开,可是,现在,你看看,哪件事如意?”爸爸喝了酒,可能把我当成大人了,啥话都说,“爸爸今天,今天一直在想,你这一走,咱父女就……”爸爸哭了,我一下子就流出了很多眼泪,说:“爸爸,我不走了。”
“不!走了好,丰丰太霸道,太无理。这娃生在这里,没和你一块儿待过,不懂道理。你别嫌你妈寡情,她这人看不远,天天都在熬煎贷款的事情。你不知道,咱店里贷了别人的钱,快到期了还没攒够本息,爸爸今天去小区几个常打招呼的人家里借,正巧人家都有事……喝!”爸爸举起瓶子咚咚地往嘴里灌。我难过得吃不下也喝不下,看着爸爸喝酒,不知道怎样劝他少喝点儿。
“就这样吧,不说了,你明天就回去,别跟你妈说,等你姑姑一到,你马上就走,爸爸……爸爸明天,不送……不送你了。”爸爸又哭了,我从对面坐到爸爸身边来,眼泪像爸爸一样多。“吃肉!
大口吃,吃,吃肉!”爸爸说。
爸爸给我面前放的肉越来越多,他自己不吃只是喝酒,爸爸可能在为借不来钱难过,我想起拉拉更止不住眼泪了。今晚,我才知道整天不吭声的爸爸还有着这么多的为难事情。我说:“爸爸,我不要狗了,我好好在店里干活。”
“不!绝不!你回去吧,爸爸不能再耽搁你。现在看来,你爷爷去世后,就不应该带你来,不能上学不说,还总受丰丰欺负。你回老家吧,说不准哪一天,爸爸也会逃离这儿的。你先走,明天就走。”爸爸真的喝多了,舌头不听使唤了。他剧烈抖动的右手从腰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两张一百元钞票,塞给我说:“爸爸只……只有这……这点儿私房钱,你妈她……她根本不……不……不知道,你拿着……拿着回去,上学用。”
“爸爸,姑姑有钱,你还账用吧。”
“不!坚决不!拿……拿着!爸爸,唉,爸爸……”爸爸又哽咽了。
回到店里时,妈妈已经卸完了车上的废品,关上了卷闸门。
听见响动,妈妈下楼来,说:“哎哟!不过啦?怎么喝酒去了?
三轮车和货放在路边也不管,这是怎么啦这是?”妈妈伸手扶住爸爸,爸爸甩脱了说:“不要管我!”妈妈说:“看看,没有二两酒量,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你爸这是和谁喝了?”
“别……别说,不……不告……不告诉她。”爸爸笑了,“你……你……哈哈!一……一辈子,也别想,猜出来。”
这一夜,我没有拉拉在身边,很孤独。这一夜,我拥有了爸爸,很温暖。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起床、扫地、烧水、抹桌子,唯一不同的是,我穿了一直舍不得穿的石川学校的校服,白底蓝边,就是袖缝和裤缝处有耀眼的蓝色道道那种。爸爸昨晚说不送我了,可是,他今早没有出去,这么长时间来,我是第一次看见他没出去收货。妈妈送昝丰回来时,看见我的穿着,没说什么,像往常一样在磅秤边择菜。
我焦急地等待着姑姑,不过,我不动声色,这是爸爸交代过的。
街上像往常一样,人车交混着乱哄哄的。翠姨又过来了,说:“哟,小西的打扮像个学生,穿这么整齐,要上学了还是要回老家了?”
翠姨的话吓了我一跳,我赶紧到床边去坐下,捏了捏藏在被子下的我的旧书包,只等姑姑一到,拿着它就走。
爸爸从楼上下来了,到厕所边小声说:“你姑姑马上就到。”
说完进了厕所。妈妈喊:“今天咋没出去?看看这空荡荡的屋子,坐得住吗?”我立即紧张起来,害怕妈妈追问爸爸不出去的原因,幸好,来了一位卖废品的老太太。妈妈称过她用手拉车运来的纸箱和报纸,付钱时硬要扣四毛钱,说是好久以前,因我多给她称了分量,多付了四毛钱,现在要扣回来。老太太坚决不答应,说自己单位没有了,儿子失踪多年了,就靠捡破烂生活,不看老来无依的人可怜,怎么能不讲理扣钱呢?她自己从来不记得多拿过四毛钱这件事。妈妈就是要扣,老太太哭了,说妈妈讹她。
我想起来这件事了,可那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怎么说得清楚呢?“小西,过来,说说你是不是给她多称了分量!”老太太流着泪说:“孩子,啥时候的事情,奶奶咋不知道哇?”我不过去,也不说话。妈妈吊着脸,提高了声音说:“哑巴了?给她说啥时候的事情。”看着老太太无助的样子,我猛然说:“不记得了。”妈妈大叫:“啥?说什么呢?”老太太站在磅秤边,像一截腐朽的木头,妈妈却像受了严重刺激的疯子。我不理她们,只等姑姑来了就走。
爸爸站在一边不说话,掏出手机看了看,站到门口去了。
我又捏了捏装有字典、五年级语文课本、一身衣服、一双袜子和二百块钱的书包,心想我就要回去了,就要上学了,就要和石川村的伙伴们在一起了。不过,我迟早还会回到城里来的,当然与便民站无关。我喜欢城市,喜欢这里的高楼。如果到时候昝丰找到我,我不会理他的。妈妈来找,也许我很忙,没空陪她。要是爸爸来了,就吃一顿饭吧。姑姑和姑父老了,他们没有孩子,当然要和我一块儿住高楼。
不过,离开这里后,我最不放心的是拉拉,尽管还不知道它的死活。
我会时常想你的,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