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过薯片,但从没和马铃薯联系在一起。文坛上有著名的“山药蛋派”,我一直以为山药蛋就是山药,其实在山西,洋芋就叫山药。而在我们老家,山药是一种薯蓣科薯蓣属植物的学名,是大多数人口中的山药。迟子建的短篇小说《亲亲土豆》,我很喜欢。尤其是在东北那两三年,我重读了好几遍。小说结尾处:李爱杰最后一个离开秦山的坟。她刚走了两三步,忽然听见背后一阵簌簌的响动。原来坟顶上的一个又圆又胖的土豆从上面坠了下来,一直滚到李爱杰脚边,停在她的鞋前,仿佛一个受宠惯了的小孩子在乞求母亲那至爱的亲昵。李爱杰怜爱地看着那个土豆,轻轻嗔怪道:“还跟我的脚呀?”平实的叙述中,充满无尽的悲伤和温暖的爱意。这个画面,一直印在我的心里。然而,我还是没有把土豆与马铃薯联系在一起。
马铃薯,临潭人叫洋芋,有时也叫洋芋蛋蛋,在东北叫土豆,在我老家叫马铃薯。现在,在全球,马铃薯是仅次于小麦、稻谷和玉米的第四大重要粮食作物。据记载,马铃薯原产于南美洲安第斯山区,人工栽培史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8000年到前5000年的秘鲁南部地区。16世纪中期,马铃薯被一个西班牙殖民者从南美洲带到欧洲。那时人们总是欣赏它的花朵美丽,把它当作装饰品。1586年,英国人在加勒比海击败西班牙人,把马铃薯带到了英国,英国的气候适合马铃薯的生长,其产量比其他谷物高且易于管理。后来一位法国农学家安·奥巴曼奇在长期观察和亲身实践中,发现马铃薯不仅能吃,还可以做面包等。从此,法国农民便开始大面积种植马铃薯。17世纪时,马铃薯已经成为欧洲的重要粮食作物,据说是华侨从东南亚一带引入中国的。我一直以为马铃薯是外来语,后才知是因酷似马铃铛而得名,此称呼最早见于康熙年间的《松溪县志·食货》。马铃薯在每个国家的称呼也不一样,美国称爱尔兰豆薯,俄罗斯称荷兰薯,法国称地苹果,德国称地梨,意大利称地豆,秘鲁称巴巴,等等。在中国,其名字也特别多,如洋山芋、洋芋头、香山芋、洋番芋、山洋芋、洋芋、地蛋、土豆、山药蛋、冬薯、荷兰薯、番仔薯等等,据说多达70余种。如此众多的名字,在粮食作物甚至是植物界,都是少见的。有专家曾对此现象有过论述,大意是马铃薯很晚才进入中国,传播路径广泛,各种简单的名字早已被其他根茎类植物占用,因此马铃薯在很多地方被迫和其他作物共享名字,只是多了个修饰而已。
命名陷入绝境,反而为各地人解绑了规则,想象力得到出人意料的激发。从生活里寻找,按自己的喜好命名,民间惊人的智慧,给予马铃薯众多的名字,或雅或俗,但都洋溢着生活的气息。
在临潭,洋芋是最重要的主食,也是最常见的菜。吃法上,少说也有一二十种,洋芋蒸菜、洋芋煮角、洋芋焌焌、洋芋搅团、洋芋丸子、洋芋饼,焌洋芋、炒洋芋、地锅洋芋、炸洋芋、烧洋芋、烤洋芋、花洋芋等,炒、炸、煎、炖、蒸、煮,几乎穷尽烹饪之法。临潭的洋芋粉丝洁白如玉,久煮不坨,烂而筋道,让临潭人引以为豪。
好吃的,一定要给客人吃。临潭人至今依然延续这样的待客之道。家中来客,牛羊肉与洋芋必不可少,都是深情厚谊的体现。有时,甚至牛羊肉可以没有,洋芋一定得有,而且洋芋品质好或者主人把洋芋做得好,至少得占一项。近几年,临潭的旅游业日益显现其优势,随之而来的是大量的农家乐和民宿。农家乐的食材,以当地的农产品为主,其做法则是或汉或藏或回族的传统风味,或汲取多民族之长,形成临潭独特的口味。各家招牌菜里,定有洋芋的影子。洋芋上桌,服务员——其实多半是老板或老板娘——会既羞涩又自豪地说:这是我家的招牌菜——洋芋搅团,洋芋就是自家种的,做法是自家琢磨的,在这一带,我家做得最地道。不过,别人家的洋芋蒸菜可能比我家做得好。实在人说实在话,夸自己不贬低他人。临潭人做买卖,生意头脑不差,但依然很实诚。
临潭人的生活里,洋芋非但从没有离开,还成为不可多得的主角。有洋芋吃,有好的洋芋吃,一直让是他们感到幸福的事。谁家的洋芋做得好,十里八乡都知道,而且能在人们的记忆里保留很多年。
我听过一个故事,不知真假。在临潭婚俗中,新媳妇过门后要做一顿面条,一试厨艺,故称“试刀面”。临潭把面或饭称为汤,比如面条既叫长饭又称尕汤面。问你喝汤了吗其实就是在问吃面了吗。这样一来,赴喜宴就有了“喝试刀面”这一环节。说是考验新媳妇的厨艺,其实真做时,新媳妇只是象征性地在面上划一刀,实质是婆婆在操持。有这么一位新媳妇,从家里带来一大袋洋芋,为宾客做洋芋焌焌。将洋芋煮熟去皮,然后捣成泥糊状,再用腊肉、野葱花、红辣椒、酸菜、蒜泥等作料制成汤,将洋芋泥切成块入汤,加热后便成。洋芋焌焌在临潭很家常,但想让众人称赞并非易事。菜,大多如此,看似简单,其实奥妙无穷,越简单就越难做。
新媳妇很用心,但也很大胆。可喜的是,她做的洋芋焌焌宾客们无不夸奖,都说从没吃过这么好的洋芋焌焌。多年后,人们提到这位媳妇,也不提名字,只说那个做洋芋焌焌一绝的媳妇。
10月,是临潭收洋芋的时节。我被几位同事带到一农户家的洋芋地里,来一次现挖现做。他们说,这户人家的洋芋个大皮薄肉嫩白,用临潭最原始的方式做出来最好吃。
五六亩地,全种的洋芋。家里平常只有老两口,儿子是临时叫回来帮着挖洋芋的。他们在田头挖,我们几个则来到地中央。这主意是我出的,我想多一些劳动的欢乐。我小的时候,人不大,农活干得不少。多少年过去了,记忆里都是些好玩的场景。现在挖洋芋也是如此。找准下锹的位置,既要靠近洋芋,又不能铲坏洋芋。这的确有意思。我们在比谁挖得快、挖出的洋芋又多又大。谁挖到大的了,会除去泥土高高举起,如胜利者般显摆。我倒不在乎大小,反而喜欢那些奇形怪状的洋芋。不知道它们在地里经历过什么,我觉得这样的洋芋更能显现生命的与众不同,它们更像艺术品,却根本不在乎等会儿做菜时去皮有多麻烦。
干点活儿,出点汗,看看自己亲手挖出的洋芋,着实很开心。
其间,我走到地头,和这户人家聊了一会儿。我是带着劳动的快感去的,可人家小伙子显然心情不太好,见我来了,还是露出礼节性的笑意,只不过手里的锹没停下。我说:你家的洋芋长得真是好,这挖洋芋,就跟挖宝似的,挺有意思。小伙子说:您是从城里来的吧?我说:是啊,不过我从小在农村长大,也经常干农活。小伙子说:还是干得少,我喜欢吃洋芋,但对挖洋芋恨之入骨。他父亲在一旁说:不挖,洋芋能自己跑到碗里去?庄户人家,不干活不成的,干活,当然舒服不了。我说:收成这么好,挖起来不高兴?老人说:收成好,高兴着呢,不过,挖起来也真是累。小伙子说:现在有挖洋芋的机器了。老人说:机器不要钱?一老一小,就这样各自说着想法,也在试图让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我没有插话,只是默默地望着他们。我能说什么呢?
我想,我是忘记当年做农活的苦了。远离了农村,远离了庄稼地,多年不干农活了,再回忆起来,泛起的是快意,甚至还有诗意。写文章时,也把当年做农活的事写成了游戏,写成了美好之事。就像我在城里想象农村时,想到的是山好水好空气好,田园似仙境。现在许多城里人,喜欢到乡村生活,享受乡村之美,说是回归自然。城里有家,随时可以回城,这样的乡村生活,当然好。一生在农村的农民,天天与土地打交道,真的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充满诗情画意。汗水入土,收成好时,心里自然高兴,可日复一日的农活,很是磨人。所谓的快乐,比如丰收的快乐,比如互相间说笑的快乐,只是一个个瞬间,无法替代那些长长的白天黑夜。就像挖土豆,挖个一筐半筐的,边挖边玩,确实挺有趣,也有美感。可五六亩地,需要两三天挖完,成千上万次地重复几个动作,花气力,怎么可能轻松、诗意?我想到了现在文学里的乡村叙事,多数情况,只是我们自以为是的乡村叙事,而非农民心中和日常生活中的乡村叙事。我们或许曾经在乡村生活过一些年,但现在的乡村已经不是当年的乡村。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很少有人能在心灵和感觉上重回乡村,记忆早已被淘洗被异化。没有乡村生活经历的作家,到乡村体验生活,但因为身份等因素,无法真正走进乡村。如此,乡村叙事的真情实感,难以真切地展现。
父子俩说了会儿话,老人感觉冷落我了,便说:让你看笑话了,乡下人胡咧咧的。走,让你尝尝我们最土的吃洋芋法子,保你喜欢吃。我知道,他说的是地锅洋芋。就在洋芋地里挖个坑,类似于土灶,用鸡蛋大小的土疙瘩垒在坑上面,形如金字塔。找来柴火,在坑中烧,直烧得土疙瘩滚烫冒火。然后用木棍在塔顶捅个小洞,将洋芋从小洞装入。装满后,把下面的洞堵严实,把塔推倒,并覆上一层土,起保温作用。洋芋渐渐被土疙瘩煨热,半小时左右,就煨熟了。扒开土疙瘩,带着泥土香的洋芋,让人喜欢得不得了。
老人说:好吃是好吃,现在很少这样做了,毕竟在家里做更方便些。今天是特意让你看看我们这儿地锅洋芋的做法,土气吧?我说:小时候,我们也在河边或沟旁挖这样的洞,上面放上搪瓷碗烧蚕豆吃,真的特别有意思。好多年了,今天能看您做地锅洋芋,我像是回到了童年。老人哈哈笑起来:是啊是啊,我也觉得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真是最土的方法,也是最简单的方法。洋芋在泥土中生长,又在泥土中被煨熟,保留了最原始的味道。在我家乡,吃菜吃鱼讲究本水素做,这样能吃出原味。一切都是本原的,其实是最好的。
现在想起来,这是我在临潭吃得最有味道的洋芋了。这味道,不只是洋芋的味道,还有做地锅洋芋的过程,以及老人那满面的笑容。
繁华之后,返璞归真。一路狂奔之后,当我们经历过无数风景,得到许多预想过或意外的收获时,我们反而开始怀念当初出发时的纯真。临潭人之于洋芋,也是如此。
在靠洋芋填饱肚子时,不会有那么多的烹调招数,只以最简单的方法弄熟就好了。省时省力省各种作料,也不可能有心思变着花样吃。这不仅仅是吃洋芋,人生类似的事太多。
煮洋芋,曾经是临潭人吃洋芋的常用之法,就连现在,也是如此。极简且快捷,吃起来香味扑鼻。将洋芋洗净入锅,加入适量水,所谓适量,全凭经验,但不会淹没洋芋。盖上锅盖,用旺火烧。烧多长时间,当然还是凭经验。水量得当,火候得法,就能煮出最好的洋芋。洋芋皮焦而不煳,洋芋肉酥软,柔而不泥,白里透着光,有晶莹之感。最妙处在皮开了,肉裂了,在金黄色表面上形成一层淀粉结晶,形似沾着露珠的花瓣,像一朵盛开的花。这就是临潭人口里最得意的“洋芋开花”。他们说,能煮出这样的洋芋开花,方法固然重要,洋芋本身也得好。临潭属于平原与高原的过渡地带,地理环境独特,又地处高寒山区,有利于薯块中营养物质的积累,其中的淀粉含量比低海拔地区种出的马铃薯略高。土质独特,气候也独特,长出的洋芋自然也与众不同。淀粉含量高,一煮,很容易裂开。渐渐地,我知道了,他们说洋芋开花,显摆手艺是次要的,更多的是在宣扬临潭洋芋的特质,称赞家乡的好。是的,我们说到家乡,总会选取最具代表性又极合自己喜好的物品或现象。比如,我说到我的家乡,总会说每到夏天,鱼会跳上岸,螃蟹会爬进屋。只是,那是小时候,现在早没了这样的情形。而在临潭,洋芋开花,一直在。
只要说到吃,他们就会说到洋芋。只要说到洋芋,他们必定会乐滋滋地说洋芋开花怎么怎么好。每每说到洋芋开花,你能感觉到他们在咽口水。对外地人说起洋芋开花,他们多半会比画,竭力讲述洋芋开花的色香和如花般美的样子。在外的临潭人,说到家乡,总会提及洋芋开花,回家最幸福的事,就是吃母亲煮的开花的洋芋。洋芋开花,承载了太多的母爱和乡愁。在他们心中,洋芋开花,是最美味的,在舌尖上和心尖上都有深刻的记忆。
我一直疑惑,他们为什么非要把煮成这样的洋芋说成洋芋开花?
高原之上的临潭,花的种类很多,各种野花,美不胜收。我们心中神秘的格桑花,就在他们的日常生活里。格桑花又称格桑梅朵。在藏语中,“格桑”是“美好时光”或“幸福”的意思,“梅朵”是花的意思,所以格桑花也叫幸福花。在临潭,在高原,格桑花并非特指一种花,他们把那些美的又不知名的花,都称为格桑花。
当地一位诗人对我说,把煮开的洋芋称为“洋芋开花”,是因为他们太喜欢洋芋了,平淡无奇的洋芋有了花一样的吉祥。我想,这多少有些诗化,但我又想不出更好更准确的理由。
临潭人喜面食,善用当地产的青稞面做出许多花样,比如浆水面、尕面片、桥头面、炮仗面等等。把面和洋芋做在一块儿,是临潭人最喜欢的洋芋蒸菜。
洋芋蒸菜,是将洋芋洗净削皮后,用礤子擦成细丝,挤去水分,拌上面。放入蒸笼蒸至七八成熟后,拌上盐、油、葱末,还可以加些熟的肉末,一起翻炒。这既是菜又是饭。我吃过一次洋芋蒸菜,和的面是青稞面。作为高原象征之一的青稞和外来的洋芋合二为一,成为高原人的食粮。在我看来,这是最具高原特色的洋芋吃法。有朋友开玩笑说,小麦面做成的洋芋蒸菜最适合我。小麦代表我的家乡,洋芋代表临潭,两者相遇,就是我在临潭。想想也成立,有可供阐释的空间。
我不喜欢吃洋芋,对洋芋蒸菜也没有太大的热情。然而,这并不妨碍我喜欢洋芋蒸菜所具有的意味。就像我不太认同诗人对洋芋开花的解释,但我极度喜欢这个名字以及与之相连的生活之味。现在,每当我想起临潭,眼前总会浮现洋芋开花的画面:一个木质托盘里,洋芋挤在一起,花团锦簇。当然,还有临潭人那目光里的柔软和如花一样的表情。
我得承认,三年的临潭高原生活,我只是喜欢上洋芋开花的样子,但没能爱上吃洋芋。甚至,临潭人为什么如此钟爱洋芋,我也没能真正弄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