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一
对我来说,上高原,不是旅行,而是一次突如其来的征程。
一到兰州的中川机场,我被冷漠的群山惊住了。山不高,但连绵不断。这些个头不高的汉子,长得敦实,肤色深黄或浅黄,无声中透着雄浑的力量。如海浪奔涌,浪头打在我心里,我的心情与大海中颠簸的小船一样。人们开山辟路,看似改变了大山的命运,其实一切都在大山的掌控之中。作为行路人,更是无从选择。你把山当作风景,山冷峻地指挥你前行的方向。顺坡而下,畅快之余,多少有些无奈。幸好,我感觉到了群山的某种顽皮,它们一会儿远远地待着,一会儿凑到跟前。再僵硬的态势,总有灵动的瞬间。这就是人生。我也只能以自己的方法来消解内心的不安,甚至慌张。
高速公路如同秋风一样在山谷里穿行,我在车上沉默地观望,心里算计着什么时候进入高原地带。我们总是这样,对某些重要的关口,我们既不愿意抵达,又盼望早些到来。纠结,永远伴随我们的脚步和心境。好在,我们身后的足迹,还算有序。
到王格尔塘收费站,从兰州到甘南藏族自治州合作市的高速公路画上了句号,接下来,就是省道,还有最普通的公路。天出奇地蓝,但我的心开始沉重起来。因为,这里已经是高原。
省道,路况不错,车少,路显得更加宽阔。只不过这秋风扭曲得更加随意,司机的驾驶技术又好,这车真就是弯弯绕绕打秋风。
我开始兴奋,话多了。一个人话多,并不代表心直口快,许多时候,是以语言遮蔽语言,说出来的都是无关紧要的,那些不愿为人知的,藏得更深。谈笑风生,可能是激情所致,也可能是在逃避和掩饰内心的另一种涌动。我这样的兴奋,源于我内心对高原的恐惧。司机不了解我的言外之意,劝我少说话,别大声说话,因为高原上缺氧,说话加大肺活量,更容易有高原反应。
这切中了我的要害。
二
上高原,是我人生中少有的一次意外。蓝天白云的好天气,突然暴雨倾盆。我遇上的就是这样的意外。雨水把我浇得通透,心也被打湿。呆若木鸡,这词形容我太贴切了。当然,我不会胡搅蛮缠,更不会逃跑。我当过25年兵,早养成了一种习惯,不管内心愿意不愿意,冲锋号一响,就会不顾一切地往前冲。这也是一种心态。当你改变不了外在环境时,那就改变自己,不但接受现状,而且要尽快地适应,更要在新的境况中发现和收获快乐。就像这高速公路,山再蛮横,它照样走得行云流水,像闪电一样在山中穿行,在山的重重挤压下,唱着欢快的歌。再艰难的地方,也有诗意。而且,苦难越肆意,诗意愈加浓郁。
从接到通知到出发,不到半个月时间。一切都是匆忙的,一切都是麻木的。按部就班的生活被打乱,种种的计划被击得七零八落。有些事,可以置之不理,有些计划,可以束之高阁,心情这家伙不太好伺候。如此一来,根本顾不上做相关的功课。百度了一下我所去的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临潭县,别的没记住,记住了临潭平均海拔2825米,最高处3926米,最低处2209米。相关资料表明,海拔2500米以上,就是标准的高原。我的心里像被揳进一个钉子。
唯一治疗的方法,就是不断地告诉自己,上高原的人多着呢,不都挺好的?这方法,疗效确实明显。只是我不知道,这和吃药一样,药一停,症状就会死皮赖脸地贴上来。
高原,一直在我的梦想之外。在某些夜晚,我闭紧眼睛,打开内心的隐秘,向往过登上月球、在火星上梦游,向往过像孙悟空那样有七十二变,但从没有向往过高原。也许是见过许多去过高原的人,阅读过太多有关高原反应的恐怖情节。细细一想,这些似乎又不是致命的痛点。害怕一件事情的发生,总是没有来由的,经不起多问几个为什么。我对高原敬而远之,就属于这样的心理。莫名的惧怕,杀伤力最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是这理儿。惧怕就是一支暗箭。
我对临潭最在意的就是它的海拔,尤其对我这样一个在海边长大的人。此前,海拔于我而言,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名词。到临潭后,海拔变成了一个左冲右突的小野兽,搞得我心神不宁。当年,我到哈尔滨时,一下火车,嘴巴、鼻孔直冒霜气,我说我看到了呼吸。到了高原,我真的听到了海拔的声音。别人问及我家乡的海拔,我总是说,我家那儿,挖个坑,就是负海拔。语气轻松,还有些调侃,可心里虚着呢。
我原本计划到临潭后,再告诉母亲我的这一次远征,但我哥哥瞒着我告诉了母亲。母亲身患重病,父亲又去世两年多,我几乎天天都在担心接到不祥的电话。母亲会照猫画虎般写自己的名字,除此以外,面对文字,用她的话说就是“睁眼瞎”。自然,母亲也就不知道甘肃,不知道临潭。但母亲知道这地儿很远很远,她的表达方式是:怎么的,这不是出国了吗?去那么遥远的地方,而且一待就是三年。我知道,接下来,泪水就会在母亲苍老的脸颊纵横。这也是我临行前没敢回去看看她老人家的原因,我害怕转身的一瞬间那撕心裂肺的痛,更担心我会不顾一切地反悔。再坚强的人,内心都有一根经不起风吹草动的神经。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我的确触摸到我内心的虚弱。
到临潭后,我至少一周给母亲打一次电话。这成了我最揪心的事。不通话,我想母亲,母亲想我。通话,说着说着,母亲就哽咽起来。母亲的泪水在电话的那头,但能够淹没我的坚强。我每次都要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下很大的决心,才会接通电话,有几次甚至在按下号码键后,又放弃了。而通话时,多数情况下,是我在说些有趣的事,呱呱地闲话不停,免得母亲接上话头,说几句就伤心不已。春节回去时,我总是竭力回避有关临潭的话题。走的那一天,母亲的泪水让我迈不开腿。
我上高原,在家的母亲情感极度缺氧。
这成了我最严重的高原反应。
三
天色渐暗。海拔在攀高,我的心在下沉。
从中川机场到临潭县城,5个多小时的路程,后面的一个多小时,飘忽在高原之上。经司机吓唬式的提醒后,我明显安分多了。
不敢多说话,那就把自己想象成游客,专心观赏一路的景色。
人烟稀少,天苍苍,地茫茫,换个心情看,就是自然的美,原生态的醉。这里的山不再是光秃秃的,树不多,草不高,但绿得有层次,有曲线,仿佛一块地毯被风率性地铺开。这里的山少了些雄壮,多了些慈祥。后来,我到临潭后,发现临潭的山多半也是这样的。我总觉得这样的山像中年男人,甚至像父亲一样。只要你不去攀爬登顶,还是很心旷神怡的。在高原爬山,多半没有快感,除非你能脚下生风,不大喘气。或许你真的可以,反正我不行。有一次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沿山路或台阶上山,也就百十米高的山,结果累惨了。好家伙,真是许久没缓过劲来。想想也正常,在高原走楼梯上楼,到五楼,感觉就和在平原已经上了十层一样。高原嘛,终归是高原。高原的风景着实大气而使人感到惊艳,但要体味其独特之韵,要有一定的冒险精神,付出一些代价。老天给予我们一些,总会让我们付出一些,这也算是一种自然规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