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的草原,不辽阔,但相当精致,有韵味。常常是一片草场迎面而来,你拐弯,草场从两山之间溜走。山的背后,一如我们那些所未知的世界和情感,总是充满神秘感。我顾不上尾随那跑到山后的草地,因为牦牛来了,山羊来了。这时节的草原,开始泛黄,花草们即将重回大地的怀抱,明年的春天再鲜绿而来。牦牛不着急,显得很悠闲。牦牛款款而行,蓬松、低垂的黑色长毛,微风一吹,就像一件极漂亮的裙子。牦牛几乎不抬头,一直与青草卿卿我我。它的这种沉稳,极富绅士风度。这倒与高原的气质特别相符。高原在高处,离天最近,但很少给人以高大威猛的感觉。就像坐在墙脚晒太阳的一位老者,不起眼,没有惊人之举,靠着墙,慵懒着身子。但你千万不能小瞧他,岁月给了他太多的故事,太多的力量,太多的人生经历和体验。如果仔细打量,你会发现许多奥妙,让你在不知不觉中被震撼。
高原在苍穹下千万年,看似空虚寂寞,其实有着它们自己的充实。活泼的是山羊,草地是它们的餐桌,也是游乐场。我最喜欢一只羊昂头站在那儿,像在思考,又像在注视它眼中的世界。它用羊角挑起一缕缕阳光,好像落在人间的白云。
车突然减速,不是急刹车,而是如同船靠码头一样轻缓。哦,原来前方有一群牦牛横穿马路。看得出,司机习以为常。对我而言,这可是奇观。马路已经不是我们的,是牦牛的。看似是牦牛当道,其实是我们打扰了它们的生活。面对它们,我们是真正的闯入者。它们原本在天地间自由自在,是我们占领了它们的领地,侵犯了它们的生活。岂止是牦牛,许多的野生动物、原生态的大自然,都遭受了我们的虐待。我们常常缺少真正的与动植物、与自然平等相处的情怀,更谈不上敬畏。牦牛走得从容,走得优雅。有些牦牛还抬头看看停下的车子,似乎说,现在是牦牛时间。我不知道,它们内心有没有怨恨,抬头的那一刻,是不是一种沉默的反抗。这一路上,遇上了好几次这样的情形。有点像平原地区的检查站,车辆逢站必停,接受盘问和检查。不同的是,这里的主角是牦牛,气氛也相当平和、温馨。一群牦牛像在马路上散步,偶尔还止步静立,人和车耐心而友好地等待,世界出奇地静寂、祥和。我喜欢这样的高原时间。
四
天色渐晚,我们迎来黄昏中的牧场。
甘南藏族自治州是中国十个藏族自治州之一,位于中国甘肃省西南部,地处青藏高原东北边缘与黄土高原西部过渡地段,是藏、汉文化的交汇带,亦是黄河、长江的水源涵养区和补给区,被费孝通先生称为“青藏高原的窗口”和“藏族现代化的跳板”。用我的话说,就是高原中的平原,平原里的高原。后来,我听到经典的描述:“甘南,是离内地最近的雪域高原。”这里是典型的农区与牧区的混合地域。山地、草原,基本是藏族牧民千百年来的福地。草场就和内地的庄稼地一样,分给了个人。一片草场,一群牦牛,一群羊,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人们的笑容那样质朴、天然。他们一方面享受着现代文明的红利,一方面坚守着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节奏。我似乎看到了古朴的乡村生活。
山坡下的草场,夕阳如碎金,给大地上铺上一片金黄。房子一如牧民般敦厚,灰白色的石头墙,黑色的钢瓦,木质的围栏,闪烁着岁月的光泽。司机告诉我,这是牧民放牧的临时住处,在集中居住的村子里,还有更好的住宅。围栏前,一位卓玛正在忙碌,身上的藏式服饰,黑的凝重,红的跳跃,黄的安详。她身边,还停着一辆摩托车,大红色的。古典与现代,就在不经意间融为一体。在房子和山之间,有经幡。微风中,经幡像僧人在打坐,在诵经。印有佛陀教言和鸟兽图案的蓝白红绿黄五色方块布一块紧接一块地缝在长绳上,中间竖起一根高高的经杆,经幡从经杆顶端斜下固定于地上,就像在大地上支起了一把撑开的伞。因为经幡的意义很明确,不是为了美化环境,而是祈求福运隆昌,消灾灭殃。虽说如此,经幡还是成了高原上独特的极具魅力的风景。经晚霞渲染,经幡既庄重,又梦幻。山坡上,牛、羊缓缓而下,一条黑色的河流,一条白色的河流,山似乎也跟着在走动。这一切,有我说不清的意象,想不透的神秘感。没有牛羊,没有经幡,高原是凝固的,牛羊和经幡鲜活了高原的灵气。远处山顶上的插箭隐约可见,这是一种古老、原始的自然崇拜现象,箭代表着山神保卫村落的武器。此时,神箭像古老的骑士立于霞光云雾之中,仿佛从历史深处向我们走来。我得承认,如此唯美的画面,我几乎从没有真切见过,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在场感。这一刻,我竟然想起了故乡的小村庄、河边的芦苇,以及门前屋后的那些树。
绕过一座山,满眼的枯黄,大地似乎刚经历了一次大逃亡。司机告诉我,这里是油菜种植地。哦,油菜花已经绚烂过,留在了土地的记忆里。想想,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那是怎样的气势,怎样的令人陶醉!我赶忙证实,这里的油菜花是不是和我家乡的一样。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远去的油菜花扑进我的脑海。真好,来年,我一定要走进油菜地里,与油菜花厮守一段时光,来一次想象中的回乡之旅。有了这份期待,我对高原的恐惧一下子少了许多。人生就是这样,活好当下,坚实地站在大地上,怀揣期待,张开翅膀,随梦想飞翔。看得出,这里的油菜地,地带开阔,错落有致,起伏有度;那爬上山坡的,既壮观又俏皮。我家乡的油菜花景观,属于小家碧玉,雅致甜美。这高原上的油菜花,大气磅礴,在天地间铺陈粗犷之美。我照着山形地势,想象油菜花纵情绽放的场景。
五
车外,天基本黑了,车灯让黑暗更加黑暗。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几个人都不说话了。此时,我们像在深海中游动的鱼,黑暗就是那深不可测的海水。
我来时,带了两本书,一本关于甘南,另一本关于临潭,在飞机上粗略翻了翻,突击性地补了点小功课。黑灯瞎火的,看书,不可能,那我回味回味吧。试了一下,做不到,没有心思。我取出耳机听了几分钟音乐,还是放弃这种调节心情的方式。安抚心绪,音乐历来不是我的菜。那好吧,我主动出击整理内心的不安。已经在高原上一个多小时了,我一直如同中医把脉一样寻找我生理的不适。没有,一点都没有。这应该可以说明,高原没有扰乱我的身体机能。我高中练了三年中长跑和散打,到部队后又接受过数年高强度的军事训练,不会轻易被高原找到可乘之机的。有一年,我去云南丽江的玉龙雪山,一路小跑式登上了海拔4050米的地方,几乎没有任何不适之感。同去的一位朋友,半路上就头晕,大喘气,腿重如铅。现在我知道,他是有高原反应了。三四年前,我从九寨沟上黄龙,途中有人叫卖红景天等药物,说是黄龙海拔四五千米,人在那里会有高原反应的。我心里有些小紧张,但也是说说笑笑跑跑跳跳,就把黄龙游了个上下。临潭怎么了,海拔才2800米左右,不算个事儿。还有寒冷,那更不是问题。我在黑龙江待过两年多,在北极村、呼伦贝尔这样有名的极寒地方,曾经生活过一至两个月。
车依然在摇晃,我的心归于平静。但凡遇到事,碰到让我心神不安的情况,我习惯自我疗治,在心理上说服自己。对我而言,这一招相当管用,屡试不爽。有时,想想,还真有些佩服自己这方面的奇妙。我想,这一回我又一次自我松绑了。
窗外,偶尔有灯光,就像星星在闪烁。天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这样一来,高原与天合为一体。我们是那为数不多的夜行人。
六
前面是个岔路口,司机说进县城了,车就拐进了一条小路。路窄得也就勉强能够两车交会。两旁的树挺高,像欢迎的队伍。这路,在我的家乡,也就是村道。下坡、转弯,转弯、下坡,山谷里现出灯光。一座小城,小得如同一枚烛光。城里的主干道,还没有我老家镇里的宽。高楼没几座,街面的店铺多半很陈旧。这很像二三十年前内地的小镇。司机说:这已经不错了,四五年前,这里就跟个村子似的。
礼节性地吃过饭,我进了房间。给亲人们报了平安后,打开电脑,摊开书本,进入我日常的独处空间。我习惯把一个封闭的房间与我的身心合为一体。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关上门,坐在电脑前,或捧起一本书,我就觉得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没过多久,我心中已经没有高原,仿佛还是在北京的家中。
有人说,高原反应的第一板斧就是让人睡不着,或睡不踏实。
这我一点也不担心。我是一个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能倒头就睡的人,属于那种天生缺觉,起床永远需要闹钟的瞌睡虫。
这一夜,我当然睡得不错。有一小小的变化——梦多了。梦中,处处是高原的气息。我在梦中建构了一座高原,想来,这样的建构,有我一路所遇见的,有从书本文字转化而来的,有影视中的画面切分嫁接的,也有我的想象和期待。我做梦一向天马行空,杂乱无章,这晚的梦居然特别有条理,逻辑性很强,充满生活的真实质感。
早上,我拉开窗帘,阳光别样清纯。小城起得比我早,行人不多,车不多。小城的悠闲和安静,让我很舒服。
我住的房间在七楼,比对面的山还高。
嗬,我这是在高原的高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