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大姐的演出是成功的。大姐和她的闺密们时常说起那场演出,一些串门子的乡亲也常常议论起大姐演唱时稀稀拉拉的掌声竟比不过小年轻们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小伙子们吹口哨不是砸场子,相反,那是比掌声更热烈的追捧。“鼓掌”
在当时的农村是个新鲜名词,人们并不习惯用此表达自己的情感。
七月了。大人们说,今年的核桃长得特别好,圆溜溜的大果密密匝匝,有毛桃那么大,马上就能吃了。
青皮核桃终于下树了。斜对门看果园的李家大哥把大堆的核桃堆在门前的台阶上,用锤子轻轻砸,把青皮剥落,再用锤子砸两下,就开始剥硬皮了,白生生的核桃仁经他的手,放进旁边的笨瓷碗里。他的与我同龄的侄子和比我小两岁的侄女蹲在那里,一块块拿起放进嘴里,隔着两丈远,也能感觉到他们满嘴嫩核桃的香气。
我和他家斜对门的平平在门口玩抓石子,平平是抓石子高手,我老想和她较量一番。我们的右手手指靠近指甲处,都是磨出来的肉刺。李家大哥忽然站起身招手,喊我们过去。
接过大哥递过来的被敲破的核桃,我们自己剥核桃仁来吃。大哥的侄子对我挺好,他把剥好的核桃仁递给我。我一点没有不好意思,谁让他借我的作业抄呢。回到家,我用大姐买来的香皂使劲搓洗两只墨绿的手,洗了半天,也没有洗干净。
第二天下午放学回家,刚走到大门口,就看见李家大哥站在街边冲我招手,他喊我去吃核桃。我搞不明白为什么,因为他嫂子和我妈关系好吗?或是他心情好?想那么多干吗?乡里乡亲的,他叫,就去呗!妈妈说过吃核桃补脑!所以,我去补补脑吧!
第三天是星期天。上午,我口袋里装着石子,刚走到平平家门口,大哥又在斜对面冲我招手。怎么了这是?我有点晕,是不是潜意识里也有想被他叫住的念头?管不了那么多了,过去看看情况再说。缺吃少穿的年代,哪有不馋嘴的小孩呢?
仍然是我和他的侄子侄女一起享用那白生生香喷喷的鲜核桃仁。它们被吃进肚子里,不知道长了多少个新鲜的脑细胞呢!他侄子仍然不间断地把剥好的核桃仁递给我吃,妹妹抗议,他也给她吃。临近中午,李家大哥端出一盆水,拿出香皂、毛巾,让我们洗洗小手。
临走时,李家大哥让我等等。他转身走进屋里,拿出一个叠好的四角“宝”交给我,说是一封信,要我亲手交给大姐,并让我发誓,除了大姐,绝对不能给任何人看,包括我在内。
我拿着信回家了。上小学二年级的我,还是有些知觉的,信里会说些什么?会不会是给大姐的求爱信?本着对当事人信守承诺的态度,我强迫自己不打开那个“宝”。但我真的很好奇呀!如果真是求爱信,大姐会是什么反应?说实话,李家大哥人不错,长得也威武,但我觉得他有点配不上大姐,真的,就差那么一点点,那一点点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还想不明白。
大姐正在后院用一个大铁盆洗衣裳,满是泡沫的床单被她放在搓板上来回搓洗。大姐做事总是这么用心用力,我担心洗不了几回,那些床单就被搓破了。这个夏天,村子里的新旧两条街上都安装了自来水管,水流得很冲,哗哗哗的,半分钟不到,两只水桶满得往外溢,比打井水方便多了。所以,我们不常去河里洗衣服了。
“李家大哥给你的信。”我把“宝”递给她。
大姐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神色严肃地接了过去。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向前探着头,想偷看上面的字。大姐没有避讳我的意思,直接打开了信。老天,果然是求爱信!
这信写得直白,只有一句话:梅,我们结婚吧!你同意吗?落款,李胜利。没有日期。
大姐看完那行字,二话没说,直接搓成团子扔了,继续搓洗起床单来。
接连几天,我很少去平平家,也尽量不在街上玩耍。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家大哥,说实话怕他伤心,又不能撒谎骗他,给自己和大姐找麻烦。
星期天上午,我被小青拉着去街上玩跳方游戏,远远看见李家大哥期盼的眼神,我有点不好意思,只是低头认真玩游戏,再也不敢朝他看上一眼。
这年冬天,李家大哥娶了五里外义村的一个大嗓门、瘦身板的女子。她人勤劳,干活儿利索,也很热情。邻居们都说,大哥娶了一个快言快语会过家的好媳妇。李家大哥人前人后强装欢颜的落寞神情,大概只有我看得出来,也只有我明白其中的奥妙。
我想,我大概再也不会登他家的门了。
第二年开春,李家大哥不再看管果园,他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跑起了运输,乡亲们也各自寻找其他能挣钱的副业,果园竟渐渐荒废了。两三年间,树木被砍伐殆尽,果园变成了农田。
街上的自行车渐渐多起来,清脆的铃声此起彼伏,悦耳程度不次于电线杆上喇叭里的歌曲。还有人家买了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每天放学后,我们由大队逐渐散成越来越小的分队,和着喇叭里欢快的歌声节拍走回家。
大姐订婚了,对象住在村南。小伙子中等身材,瘦长脸,一双眼睛明亮有神,说话做事透着精明干练。大人们说,这是个“有眼色”的好青年。他经常来我家,农忙时帮忙,农闲时与大姐聊天。
他有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他很大方,让我和三姐随便用他的自行车学习骑车,他还跟在后面帮忙扶车子。所以,我总盼着他来,那心情大概比大姐都要迫切。
我和三姐都喜欢去他家。他家开着照相馆,他常常义务为我们照相。黑白照片不好看,邻居婶婶们说是因为照相机把人的血吸干了。他说她们不懂,瞎说呢。后来,他给我们拍彩色照片。新照片出来后,我们都是淡淡的红脸蛋,衣服是淡青色。他说,这是个细致的手工活儿。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他把我一个人放在左右不同的位置,摆出一手叉腰、一手伸出一根指头数星星的姿势。奶奶说,照片上的我真能气,和年画上的小姑娘一样。
他的两个小妹妹与我和三姐年龄相仿,大家凑到一起玩耍时,疯得要命。
一次,我们去帮他家田里拔草,草没拔多少,玩得忘了回家。他来接我们了,一辆自行车,怎么把四个小妹妹带回家呢?真替他犯愁。
他有办法。三姐和他小妹挤在后座,他瘦弱的三妹坐前梁上,我最小,他说,你坐车把上。我竟然真的坐在车把上“飞”回家了。那一回,我给他打了一百分,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
后来不知为什么,大姐和他闹掰了,要分手。一天下午,他的父母坐在我家写字台两侧的椅子上,神情严肃地与我的父母商量退婚的事情。那一刻,我很难过,默默转身出了家门。
半年后,大姐又订婚了,对象是她的高中同学,是个中学代课教师。姐夫长得英俊,看完电影回来,大家都说他与唐国强有几分相似呢!但他不大爱说话,也不和我们玩耍,一副谦谦书生模样。第二年,大姐远嫁十里之外的村庄。
家里田里少了大姐的帮衬,妈妈明显有些失落。抢收季节,大姐和姐夫也会抽时间来帮忙,到底比不上她未出嫁的时候。
我刚刚成为一名初中生,还是个不谙世事、对一切充满好奇的女孩。繁忙的学习之余,翻看一些不同类型、不同风格的闲书,也骑着家里新买的自行车和同学疯跑。
李家大哥新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
夏天的晚上,他把电视机搬到门外播放。饭后,邻居们都拿着自家的板凳去看。没有拿凳子的乡亲去了,嫂子会拿出自家的板凳、小椅子,热情招呼大家坐下。
经不住彩色电视机的魅惑,我撇下家里的黑白电视机,也坐到人群中间,偶尔接到嫂子递过来的一把瓜子,或者爆米花啥的。李家大哥和成年的男子互相递着香烟,烟雾缭绕中,大家一起观看正在热播的连续剧。散场回家,二十几步的路程,我总是无端想起那些堆在地上圆滚滚的青皮核桃和放进我掌心的白嫩核桃仁。
2019年5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