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人从太阳下进来,眼睛一时还适应不了屋里的阴暗,好半天了,才看清刘雀儿躺在屋里墙角的床上。村长叫了几声,刘雀儿也懒得答应。村长再看一眼床上,确定是一个人后,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摸着墙上的电灯开关绳子,拉开了灯,看见刘雀儿是睁着眼睛的,就一步一步地走拢,伸出手,小心地把手背放在刘雀儿的鼻子底下,要试探他的鼻息。刘雀儿慢慢地伸出手来,拨开了村长的手。
“还活着。”村长放心地松口气,“你可吓死我了刘雀儿。兰妹儿哪去了你晓得吗?”
刘雀儿心里说,兰妹儿到她该去的地方去了。我都见不着她,你还能找见吗?
没见刘雀儿开腔,村长又说:“这是羌氐市医院来的领导,来找他们医院一个叫薛访梅的大夫。听说,薛大夫和兰妹儿一起到桑树垭来了,一个礼拜了,要找他回去。”
村长看看刘雀儿。刘雀儿把头转向了里面,不看他们。
村长又看带来的领导。领导往前走了一步,到了刘雀儿的床面前,“据我们了解,薛大夫和一个叫兰妹儿的女子来往已经有三年时间了,关系密切。这回他不辞而别,严重违反了组织纪律,我们是来找他回去的。”领导对着刘雀儿的后脑勺说,“到了桑树垭,我们才了解到兰妹儿是你的未婚妻,和你家又住得近,所以来问问你。兰妹儿和薛大夫是来过你这里的。兰妹儿的家里我们看过了,你这里还有她的提包,你是明白他们的去向的。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刘雀儿听得很清楚,也听得心里很烦乱。他往下缩一下身子,被子就盖到下巴上面了,再缩一下,就盖到耳朵上面了。村长和领导互相看一眼,往后退了一步。“我们的猜测不错,薛大夫拐上兰妹儿跑了。”村长说,拉上领导往外面走,“刘雀儿可被害苦了。这个兰妹儿也是,要跑,你就从羌氐市跑嘛,还回桑树垭来干啥。明摆着是要害刘雀儿嘛。”
“他受的打击不小。你要关心他,这是你村长的职责嘛。”刘雀儿听见,这是羌氐市医院那位领导的话。
刘雀儿心里说,不是薛大夫拐跑了兰妹儿,是我刘雀儿害死了兰妹儿,也害死了薛大夫。这都是那些古山里面的东西害的。那些东西不是好东西,难怪很多很多年过去了,桃花山一直没有人去动一下,一直没有人愿意到山上去。那些东西是死人身边的,浸饱了死人的尸水,是死鬼的幽魂缠绕过的,哪个沾染了,就会不吉利,就会有凶事。
刘雀儿想,我挖出的多,幸亏我把它们都窖存了,幸亏我没有动那些东西卖来的钱。我受点伤是小事,没有栽死在陷坑里就是万幸了。这是先人在暗中照应我,是神灵在虚空护佑我,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啊。
刘雀儿想,活该我得不到兰妹儿。要是我把窖存那些东西的地方如实地给兰妹儿说了,她就不会带上薛大夫上山去了,就不会有两条人命丧在桃花山的陷坑里面了。这是我造下的孽啊,我不是要短阳寿,也是要断子绝孙了。我是找不到一个女人了。
这都是命里注定的。
刘雀儿伤心到半夜,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到灶门口点燃火,烧了一碗开水喝下去,又在锅里下上一碗米,蒸好了米饭。本想要烧一点酸菜洋芋丝汤,实在是不想动弹了,是饿得动弹不了了,就在锅里放上油,把米饭炒一下,也没劲去地里掐蒜苗和葱,只放一些盐,舀起来就吃。
煮饭的时候,刘雀儿下了一碗米。那时候他感觉到肚子里面全都空了,能装得下十碗米饭。这阵端上碗,一碗饭没吃完,肚子里就饱了,吃不下去了。
刘雀儿没有再吃,放下碗,把上回上桃花山烧纸的时候买下的香蜡纸张拿出来,用一把小刀裁好,装在一个塑料口袋里,天刚亮就踉踉跄跄出门,往桃花山走去。
还是往天那样的晴天丽日,太阳还是往天那样白晃晃地晒着,刘雀儿却感到,除开太阳白亮得晃眼睛,温度却没有往天那样高了,身上晒得暖洋洋的,却没有出汗。刘雀儿手里提着塑料口袋,只觉得四肢酸软无力,每上一步青石板台阶,都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抬起脚来。有好几次认为把脚抬起来了,结果脚尖踢在台阶上,身子扑向前去,腿碰破了皮,手掌也撞得毛毛糙糙,浸满了血。
太阳当顶的时候,刘雀儿到了那个陷坑边上。陷坑还是上回他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个样子,只是那块青石板上面和石墙圈子的一些石头上面,多了一种颜色,和青石板的颜色不一样,黑褐色的,很显眼。刘雀儿明白,那是自己的血染成的。
刘雀儿在那块大青石板上坐了一阵,取出三炷香和三根蜡,点燃插在陷坑边上。
这是烧给兰妹儿的,哪个也不要争抢。他在心里祷告。又取出三炷香和三根蜡点上。这是薛大夫的,他心里说。
看着香蜡飘飘忽忽的光亮和若明若暗的火头,刘雀儿取出纸张来,一张一张点燃。每点燃第二张,刘雀儿就把第一张燃着的香纸往陷坑里面放进去。香纸刚落进去就燃尽了,火苗熄灭了,黑白色的纸灰飘飘悠悠地随着洞里的冷气升起来,飘过砌着的青石板石墙,打一个旋儿,往别处飘去,就零零碎碎了。
在阳世的时候,你们再有钱,那是阳世,阴间不用。刘雀儿心里说。在阴间你们就用我给你们的钱吧,保你们够用。这些都是我用一百元的大票子印上去的,你们大大方方地花吧。只要我还活着,每年都给你们送一些。
地上的香蜡燃尽了,口袋里的纸张也烧完了。刘雀儿收起口袋的时候,捏着了硬硬的一片东西。他展开口袋,看见了是裁纸的小刀子。刘雀儿捏住小刀子,望住陷坑发呆。
刘雀儿想起了在这里掉下陷坑受伤的事,想起了进羌氐市医院看伤的事,想起了由此引起的一连串的事情。他想,自己的名字不好,雀儿,父母为啥就给我起这样一个和裆下的东西一样的名字呢。名字不好听,雀儿也不争气。这些事情,都是因为雀儿受伤引起的。
刘雀儿解开裤腰带,松开手,裤子就落到脚背上去了。
刘雀儿没有低下头看一眼。他清楚那地方是个啥样子。这阵他不想看那里。
他一只手捻起雀儿的包皮,使劲地拉长,再拉长,另一只手捏住小刀子,顺着手指割下去。
刘雀儿咬紧牙齿,把两只手伸在陷坑上面,两只手里的东西就落进陷坑里面了。刘雀儿后退两步,靠在石墙上面,两只手在石墙上面来回摩擦,摸了两手灰土,把那些灰土反反复复地往裆下擦抹。开始的时候,手里总是湿浸浸的,后来就不湿了。再后来,手里就只有灰土了。
刘雀儿弯腰提起裤子,拴好裤腰带。看看那个陷坑,往大青石板面前走两步,鼓足了劲,一点一点地把青石板往陷坑上面挪过去,直到把陷坑盖住。
刘雀儿在准备翻过石墙的时候,扭头又看见了那块青石板。他站住,把面前石墙上面砌的石板一块一块地搬下来,放到陷坑上面的大青石板上面,尽量放得杂乱一些。面前的石墙出现了一个大大的豁口,石墙圈子里面也就堆放得差不多了。刘雀儿把手在衣裳上面擦一擦,双腿跷过豁口,往另一处石墙走去。
到了青石板台阶路上的时候,刘雀儿坐在那里,看着西面的山巅上火红色的太阳照射下的桑树垭坝子。坝子里房子上面的炊烟已经升起来了。白胖胖的炊烟慢慢地在坝子上面合拢,形成薄薄的一层烟雾,形成了和早上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差不多一样的景象。
刘雀儿想,桑树垭还是好。
刘雀儿想,村长真的要关心我吗?他今天到我家里去过吗?如果明天村长到我家里去关心我,就看不到我了,就像是找不见兰妹儿一样,只能猜测我的去向了。
要是他明天不来,那些猜测,就要往后面推迟几天了。
2010。10——2010。11 初稿
2012。10——2012。11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