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岁至花甲,才在朋友的教导下,进入了喝茶者的行列。不是说六十岁以前没喝过茶,过去只是偶尔喝之,装模作样罢了,根本搞不清茶的门道,什么茶喝到嘴里都差不多一个味儿,更弄不懂什么茶品茶韵茶文化了。
母亲爱喝茶,但似乎没有把喝茶的基因传给我。母亲是南方女子,20世纪50年代初支援大西北,从鱼米茶香的江南,来到了黄土高坡。喝家乡茶成了母亲感受亲情、思念故乡的一种媒介和方式。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每年春天,故乡的亲人都会给母亲寄来几包家乡的绿茶,母亲都会认真地储存好,细水长流,一直要喝到来年的春天。父亲是北方人,印象中很少见过父亲喝茶,我们家只有母亲一个人喝茶。每天劳碌完了,母亲都会沏上一杯绿茶,那是母亲最惬意的时候。捧着一杯热气袅袅、叶片起落、淡绿如玉的家乡茶,仿佛捧了一盏故乡的青山绿水,呷上一口,游子的情思与乡愁便融化其中了……有一次,看母亲喝得津津有味,我也想喝一口,母亲说:“小孩子喝不了的。”我还是坚持把母亲杯中的茶水喝了一口。不喝不知道,一喝才领教了茶的滋味,满嘴里又苦又涩……那是我对茶的初始感受,这种印象一直在我脑子里固化了许多年。
上高中以前,每年寒暑假父亲都要让我和弟弟回老家住上一段时日,让我们体验乡村生活,了解庄稼人的艰辛和不易。
在村里,最常去的地方就是生产队的饲养室,去那里看马怎么嚼草,牛怎么反刍,驴怎么打滚,觉得既新奇又有趣。去得次数多了,就发现这里不只是饲养牲口的地方,还是乡亲们喝茶谝闲传的场所。无论冬夏,饲养室昏暗的灯光下,总有三五个老汉圪蹴在地上,一袋一袋地吃着旱烟,扯着闲话,喝着色深如酱一样的茶汤。现在回想起来,这种茶应该是砖茶,色黑瓷实,形若板砖。喝时用力敲下一块,用一个口小底大、被烟火熏得黑黝黝的铁皮壶,架在用几块木头胡乱支起的火堆上煮。
煮上一阵子,铁皮壶里的茶便沸了,从盖边上咕嘟咕嘟地往外溢气泡。那时候穷,没有茶杯茶盏,煮茶人把铁皮壶里的热茶倒在一个搪瓷缸子里,大伙轮流着喝。尽管缸子已被茶渍茶垢糊得看不清模样,每个人还是喝得吸溜带响,一脸的受活和满足。这时整个饲养室便充满了牛粪味、旱烟味、浓茶味混合的气味,那是年少的我对农村的一种特殊的嗅觉记忆。一次,一个老汉见我看得入神,把缸子递给我说:“我娃也喝上一口。”
我连忙摇头说不喝不喝。母亲那杯清澈的绿茶尚且那么苦涩,眼前这中药汤一般的黑茶,再也不敢尝试咧。
工作以后,看同事每天上班沏一杯茶,我有时也装模作样泡上一杯,但直到下班也没有喝几口,只能倒掉拉倒。几十年来,宁愿喝白开水甚至瓶装水,也不愿喝茶。单位发的降温茶带回家往柜子里一塞,便忘在了脑后。妻子也很少喝茶,所以我们家只有来了客人才找杯子泡茶。有一次,一个很熟悉的朋友来串门,喝了一口我给他泡的茶,问这茶放了多久了,没等我回答便说:“你这绿茶至少放了三年以上,已经不能喝了,只能煮茶叶蛋或泡水浇花咧。”我想坏了,以往给客人泡的都是只能浇花的茶水呀。
20世纪80年代初,我和妻子到杭州旅行。虎跑泉是当地名声很响的景点,那是一定要去的。到了虎跑泉,印象最深的除了那一汪碧幽的泉水外,就是周围的喝茶摊和茶铺了。导游说,虎跑泉、龙井茶是杭州著名的地理标志和特产,虎跑泉泡狮峰龙井是茶水中的绝配,不喝一杯算是白来杭州了。看着其他游客都纷纷响应,我俩也跟着入了座。对当时每月只有四五十元钱工资的我们来说,两元一杯的龙井茶已经很奢侈了,但还是咬牙点了两杯。在妻子面前做出斯文状,轻轻呷上一口,品咂了一番,但并没有咂出什么特别的滋味,感觉与母亲的那杯绿茶没多大区别,依旧是又苦又涩……还有一次到南方出差,差事毕了被拉到一处茶产地参观。
一下车便被几个身穿蓝花对襟褂、头顶小帕、眉目清秀的女子引入了古色古香的茶室,向游客展示茶艺、表演茶道。女子炉火纯青的茶艺、口吐莲花的讲解,让人感觉不喝茶真是有枉此生。其中有道茶说是本地茶中魁首,清香爽口,后味回甘。女子让客人先嗅其香,再试其味。我也试了一下,啜入口中,徐徐吞咽,果然清芳盈口,舌有余甘。见我心动,女子说:“今天你们有福,老板出血价格优惠,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了。”于是花了几百元钱买了一包,想着回去慢慢享用。一回到家里,便给老婆表功,说这回买到了好茶,快来尝尝。谁知泡了一喝,老婆说没喝出什么好来,我一尝完全不是当时那个味儿,那清香、那回甘不知哪儿去了,是被女子调包了,还是这茶到了北方水土不服?于是大呼上当。此后,不管谁把茶说得天花乱坠,我都难为所动,这也许是这些年对茶敬而远之、不太喝茶的一个原因吧。
退休后,不再为工作所累,有了余暇,于是常与朋友外出拍照或旅行。冬季旅居琼岛,又结识了许多新朋友。在新朋老友中,有两位特别爱喝茶的。一位是南方人老卢,喜喝绿茶;一位是北方人老高,好喝红茶。与这两位外出,后备箱里必携茶具、热水瓶和折叠桌凳。每到一地,游乏了便寻一僻静之处,支桌上盏,品茶歇息。次数多了,便慢慢地上了道,先是能分清绿茶和红茶了,再是能辨别出生茶熟茶的口味了,对茶也不再抵触。老卢说,喝茶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必须喝顺喝透喝出汗,不喝茶一天都精神不振。我问老卢,喝透的标志是啥?老卢说,喝透的重要标志就是尿变清。于是我把唐代卢仝《七碗茶》改了一下送给他:“一碗润喉咙,两碗解烦闷,三碗发轻汗,四碗腋生风,五碗肌骨爽,六碗尿变清,七碗成仙灵。让我们一起朝这种境界努力吧!”老卢回我:“你领会挺快呀,看来是可塑之材。”于是老卢常把女婿孝敬他的茶送我一些,说一定要把我培养成喝茶人。
老高的说法是,喝茶乃人生一大乐事,能让人释怀平躁、怡神悦情,不喝茶,一辈子少了多少乐趣。前一阵与他们两口子到南方旅行,后备箱里喝茶的家什一应俱全,甚至连户外烧水的燃气灶都带了。旅途中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就在高速路休息区支桌喝茶,看得过路客好生羡慕。有一天在皖南的高速上正在行驶,忽见祁门县的路牌,驾车的老高立马减速拐头下了高速,直奔祁门红茶经销点,不同档次的祁门红茶买了十几盒,把后备箱本就剩余不多的空间塞了个满满当当,这才心满意足地上路。看来,我这两位朋友喝茶都达到了一定的境界和段位。
虽然赶不上他们,但也不甘差距太大。于是这两年我也开始在网上购置茶具,什么茶碗茶盏公道杯、茶洗滤托宜兴壶,包括折叠桌凳都买了。老伴说:“茶喝得不咋样,势扎得大得很,看你这回能坚持多久,不要热乎劲儿一过,就‘刀枪’入库,没这回事了。”这回却真不是“三天的热度”,饭后没事了便沏一壶茶,大杯倒小盏地品上一阵子。不似老高老卢那么用情专一,我什么茶都想尝试一下,但还是功力不行,下午不敢喝绿茶,喝了晚上睡不着,很是闹心。我的一个外甥,喝茶的功夫了得,每晚睡觉前都要泡一杯浓浓的绿茶,说喝了才睡得安稳。同样的茶,有人失眠有人安眠,差距咋就这么大呢?当然,这种拿浓茶当安眠剂的功夫不是一天两天练出来的,看来我这辈子是练不出这本事咧。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是老百姓的日子。即便是过去的穷苦人家,也将喝茶作为日常。生活中有了茶,庸常的日子便有了风雅,添了情趣。君子相交一杯茶。旅居琼岛的日子里,或约上亲朋好友,或有朋自远方来,便带上喝茶的家什,到海边、去湖畔、找树荫,支桌上盏泡新茗,壮阔海景当画屏,融入自然,轻啜细品,闲谝神聊,看云卷云舒,听涛声依旧,悠悠然哉,不亦乐乎。
最近准备再添置一套户外烧水灶具,这样走到哪儿都能喝上热茶咧。朋友们,想喝茶那就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