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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捉笔涂鸦（第1页）

一残腿限制了我的自由，使我生活的天地局限在小院之中。拐杖与我为伴，我的视野之内仅有一方蓝天、几株椿树、泡桐、刺槐，还有一棵歪脖子柿树。太阳只有在中午才肯落脚，小鸟不时飞来，却又飞走，不肯和我做伴。这样的生活能比囚犯好到哪里去？

我终日郁郁寡欢，心情苦闷，夜不能眠，噩梦不断。我不懂哲学，对哲学也不感兴趣，可我终日躺在土炕上还是思考着“死还是活”这个命题。我无数次问自己：人活着有什么意义？我现在这个样子，生活都不能自理，活着且不说什么意义，还有什么意思？这个问题还有一种问法：我为什么不去死？这样问也是太锥心了！

西方有终极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没人能回答得了。

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不光我这么问，可能地球人都在追问。有多少人，就会有多少答案，最终谁都可能实现不了自己理想化的目标。

不要追求什么意义，也不要问为什么活着。活着，就是意义。可活着真是太难太难了，难道死就容易吗？

我有过很多次寻死的想法，可我深深地明白，我是母亲唯一的精神寄托和希望，有我在，母亲的寄托和希望就在；倘若没有我，母亲就没了一切。为了母亲，再苦再难我也得活下去。

可问题又来了，该怎么样活着？

我在想，上苍没有让我摔死，那就是不让我死，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去死呢？尼采说过：“就算人生是幕悲剧，我们也要有声有色地去演，不要失掉悲剧的壮丽和快慰。”哲学家的话很有道理，那就活吧，不但要活下去，还得想法好好活下去，最好能努力地给生命涂抹上亮丽的颜色。

怎么个活法？总不能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吧？

我靠着被子坐在窗前翻看一本书，打发难熬的病床生活，也只有看看书才能使我寂寞苦痛的心得到一些慰藉。眼睛累了，我便会把目光投向窗外。院子的角落有棵歪脖子柿树，身体健康时我从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如今，它一览无余地扑进我的眼帘。它的躯干疙疙瘩瘩、千疮百孔，只留下半边粗糙龟裂的皮，支撑着歪歪扭扭的树枝，一副丑陋不堪的模样。一阵萧瑟的秋风刮起，不多的几片枯叶便飘飘落下。我呆呆地凝望着枝头的最后一片黄叶，它顽强地挂在枝头，却又可怜地、瑟瑟地抖着。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落下了……

我的心猛地一寒，眼眶竟然滚出冰冷的泪珠。我可怜小歪树，但更多是在为自己哭泣。

秋后是冬。寒流接踵而来，凛冽的朔风像无数根皮鞭抽打着大地，大地在颤抖，院里飞起一片黄尘，小歪树光秃秃的树枝求援似的伸向天穹，在寒风中发出痛苦的哀号。

我的心缩成了一团，真担心小歪树会被寒风折断。然而，它并没有倒下。

下雪了，院里披上了银装。小歪树的树枝被积雪压成了一张弯弓，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我的心不禁又悬了起来，真怕它会冻死。整整一个冬季，我都在为小歪树担惊受怕。我已经完全把它的命运和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了。

初春的阳光洒进小院，压在小歪树上的积雪和冰凌融化了，悄悄滴入春泥。一阵春风吹来，轻轻地拂动着小歪树，它欢快地摇曳着，抖动着一身的轻松。我提着的心放下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一场春雨过后，小歪树歪歪扭扭的树枝迎来了早晨的第一束阳光。我惊喜地发现枝头有一抹绿色。

“呵，它活着！”我情不自禁地呼喊起来，只觉得眼睛发潮，但这是欣喜激动的珍珠！

再后来，小歪树枝头的那抹绿色愈来愈浓，愈来愈大，终于充满了我整个视野。

坦白说，小歪树的这点绿色是微不足道的，但它以它渺小却又顽强的生命点缀了我荒凉寂寞没有生机的窗口，给了我一个绿的追求、绿的希望。

小歪树的生命燃烧起来了，燃成了绿色的烈焰，燃成了一片执着的追求，燃成了一篇赞美生命的辉煌诗章！

我眼前的蓝天又出现了，还有那绿色的希冀、追求和向往。

再往后，我能拄着拐杖下床在院子里走动了。我蹒跚地来到小歪树跟前，抚摸着它那饱经磨难的躯干，仰望着它那歪歪扭扭却郁郁葱葱的树枝，感慨万千，心潮难平……

我终于明白了，不要把生命轻易地交给命运之神，即使已遭不幸，也要有一副硬铮铮的脊梁，也要保持复活的希望！

二

病床生活是难熬的，最大的痛苦是寂寞。所幸那时公社（乡镇）的有线广播进了户，一天播放三次，或报道时事新闻，或唱歌唱戏，或讲故事，还放音乐，使我寂寞的小屋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炕头上方的小喇叭一响起，我便迎来了一天最开心的时刻。我想，我可能是公社广播站最忠实的听众。也是在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虚度光阴了，我不想也不愿苟延残喘地活着，我应该做点什么事，可现在我这个样子又能做什么呢？

对门的发小放学回来和我谝闲传，他读高中，说学校现在分文理科班，他数理化不行，报了文科班，说着便拿出作文本让我看，说是他写的小说。我很快就看完了，我不知道他写的是不是小说，其实我也弄不明白什么是小说。我暗自思忖，这么写的话我也能写，也许比他写得还好。

我动了涂鸦的念头，开始在纸上涂起鸦来。

少年时代我从没想过将来去当作家。当然我也有理想，也可以称为梦想。上小学时，“理想”这个概念很模糊，我只有在老师布置的作文《我的理想》中瞎写一通，什么长大后当解放军、工程师、运动员，甚至教授、专家等。上中学时，我的理想日渐清晰，但很不专一。譬如学校开运动会，我的高中同学在运动场上大显身手，且赢得众多女生的青睐，我便在心里暗暗下决心：将来做一名运动健将。晚上看电影《英雄虎胆》时，我便立即换了理想：将来争取做个电影明星。第二天梦醒，自思“做电影明星”这个理想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比登天还难，遂又放弃。

其实，父母也给我想好了前程——做公家的事，吃大白蒸馍，咥肥肉片片。父母是从饥荒年代走过来的，他们的理想就是能吃饱肚子，但一生都未能实现，遂把希望都寄托到孩子身上。确切地讲，父亲是想让我当个医生，或者去教书。父亲为我规划这样的前程是有原因的。儿时我体弱多病，父亲抱着我四处求医，一来他看够了人的眉高眼低，二来也看到了医生这个职业很受人尊敬，三来认为医生干的是积德行善的事，因此，他希望儿子最好能做个医生。父亲之所以看中教师这个职业，是因为他的一位表弟是个教书先生，很受人尊敬；再者，那时农村的文化人很少，稍通文墨的人都被乡亲们高看一眼，教书先生自然更是人上人了。

医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教师开蒙启智、答疑解惑，从古到今这两个职业都是崇高的职业，可如今，医德和师德都丧失得不成样子，此处不说也罢。应该说父亲是很有眼光的，但我却不看好这两个职业，也是有原因的。我幼年多病，常去医院，不是吃药就是打针，闹得我看见穿白大褂的就躲，对医生一直是敬而远之；乡村教师对学生要求很严，一天到晚板着脸，动不动就用教鞭敲头打手，我不喜欢这个职业。高中毕业后，我们大队支书曾说村里小学缺一位教师，问我愿不愿意去教书，我婉拒了。后来回想起来，这是我人生选择中的一个重大失误，倘若我去当民办教师，我的命运肯定会被改写。

我还有个理想是当兵，这可能是那个年代所有男性青少年都有过的理想。可我是独子，那时国家的政策是征兵不征独子，我今生注定与当兵无缘。我只有好好读书，争取上大学，跳出农门。然而，世间之事十之八九难遂心愿。我的心胸还是比较开阔的，也想得开，觉得当农民也无所谓，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下地种田我也是子承父业。如今，命运之神把我打进了地狱，连下地种田都成了妄想。可我得活下去呀，哪怕是爬，也要爬出地狱！

三

多年后，我出版了几部长篇小说，且有作品被搬上荧屏。常有记者和朋友问我是怎样走上文学之路的，启蒙之师是谁，我的答复是：被命运逼上梁山。其实，我骨子里还是有文学情结的，譬如，我打小就爱听说书，逛会赶集时，我时常站在摇麻糖会摊子前就不肯挪步，皆因摇麻糖会那人的那张嘴太能说。一次我去赶集，母亲让我顺便打点煤油。我听了一上午摇麻糖会，竟然提着空瓶子回家，挨了母亲一顿骂。

在这里很有必要说说家乡的摇麻糖会，这是一个十分热闹的游戏，老少皆宜。所谓摇麻糖会，就是卖麻糖的想出的一种推销麻糖的办法。卖主（大伙儿称为“摇会的”）站在凳子上，一手拿着十二支竹签，一手拿着骰子碗，先把十二支签都卖出去，十一支签每支卖一根麻糖钱，另一支签称“状元签”，卖两根麻糖钱。把买签叫“抽签”，买到签就取得“摇碗碗”的资格。买“状元签”者，摇碗碗时，骰子的底面和上面哪一面点数大，算哪一面有效，最后十二人中谁摇的点数最大，十二根麻糖就归谁所得。大伙儿都想撞运气吃麻糖，所以卖麻糖的生意很红火。不过搞这种营生的人要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善于在耍笑中做买卖。摇麻糖会已成为集会的一道亮丽风景线，逢集必有，引得赶集的乡亲团团围住，常常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摇会的一边摇着手中的骰子碗，一边说唱，插科打诨，现场发挥，一番说唱词十分有趣。摇会的说唱词究竟有多大魅力，其实用言语难说清，我凭记忆抄录了其中一段：大街十字当中站，麻糖（麻花）像椽摞成山。

各位乡亲快来看，要吃麻糖请抽签。

要抽签，快抽签，我把抽签表一翻。

一毛钱，值狗屁，置不了庄子买不了地，不如来摇麻糖会，吃上一饱好看戏。

抽签本是为了耍，输输赢赢没有啥。

你若抽了我的签，一辈子是个福蛋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