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了,连锅端上中学,小民的聪明潜质显露出来,他的语文成绩一般,数学物理在班上数一数二。可那时不看学习成绩,只注重家庭出身,因此,初中毕业后,小民因家庭成分问题,没有被推荐上高中,回家务农。这在小民意料之中,他并没有气馁,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那年月,最吃香的便是人民解放军。别的不说,光是那一身绿军装就令人羡慕至极。不用说,一身绿军装、一顶绿军帽、一双黄胶鞋,再配上红色的领章、帽徽,再不济的小伙子穿上也显得威武潇洒,惹得多少姑娘青睐、爱慕和追求。小民生性尚武,可他是地主“狗崽子”,参不了军。
西北农学院有个校办工厂,里边有许多废铜烂铁,还有一座炼钢炉。
那时学院停课,没有学生,只有教师和校工,学院的大操场长满了荒草,常有野兔出没。从学校回来,我们一伙无所事事,便提着竹笼翻过学院的围墙,打猪草拾柴火。不知是谁发现了校办工厂的废铜烂铁,说那东西可值钱了。同去的伙伴黑球当时就怂恿我们倒腾出去卖钱。小民拿眼睛看我,我说我胆小。黑球瞥了我一眼:“没见过啥!哪天我倒腾出去卖了钱,请你们咥羊肉泡。”我用敬佩期待的目光看着黑球。黑球又瞥了我一眼,说:“你等着!”我咽了口脱口欲出的垂涎。
没等咥上黑球的羊肉泡,小民出了事。
一个月黑风高夜,小民独自溜进学院的工厂去倒腾那些废铜烂铁,没料到他被抓住了,在工厂关了一夜。
虽是如此,小民渴望穿军装的心不但不死,反而更加强烈。没过多久,他不知从哪儿搞到了钱,扯来布料,让他姐姐给他做了一套绿军装。
小民姐姐手很巧,当天就给他做了一身。小民穿在身上,显得威风凛凛,个头似乎都高了。我看着他,羡慕嫉妒恨地说:“没有领章、帽徽,也缺鞋少帽子。”领章、帽徽他搞不来,可他很快买了一双黄胶鞋。我说:“还差一顶军帽呢。”
第二天我俩去杨陵镇闲逛,小民想买顶军帽,转遍镇上的商店却没有买到。看着小民一脸的沮丧,我都替他着急。
太阳斜过头顶,肚子咕咕叫了,我们打道回府。途经西农南门口时,有家商店,小民说啥也要进去看看。军帽倒是有一顶,可有一个洞,恰在正中央,我俩都怀疑是老鼠咬的。售货员说如果要,可以便宜五毛钱。小民牙一咬,买下了。回家后小民让他姐补一下。小民的姐姐手果真是巧,在那个洞上缀了一颗红五星,远远看去跟真的一样。
至此,小民圆了他的当兵梦,不分四季地穿着那套行头行走在街头田间。时光流淌到20世纪80年代某一年除夕下午,小民来找我写春联,那时我是我们村唯一读过高中的,在乡亲们的眼里我就是个文化人,可我的毛笔字写得一塌糊涂,像猫爪子划拉的。可大伙儿不这么认为,都来找我写春联,给神龛写对子。如果婉拒就会说我拿架子,我可从不拿架子,也没架子可拿。敬土地,我写“进门一老仙,四季保平安”;敬灶神,我写“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敬财神,我写“财源通四海,富路达三江”。这都是老话,我也时不时地编几副。
我在院子里支了一张桌子,手捉毛笔挽起袖子,四周围了一圈人,就在这时,小民拿着一卷红纸来了。那时小民无师自通学会了木匠手艺,且手艺不凡,有了大工匠的声誉。大伙儿让我先给小民写,小民也就没推辞。我问他:“写啥?”
小民铺开纸笑道:“你知道我的学问是蚊蠓的尻子——不深。你看着写吧。”
我略一思忖,提笔信手写来,上联:一二三四五斤酒;下联:六七八九十斤肉;横批:看我过年。
小民看着对联,满脸绽放着笑容,原本不大的一双眼睛此时眯成了两条缝。围观者也都齐声叫好。小民掏出烟来,递给我一支。他知道我不抽烟,这是啥意思,不满意?我狐疑地看着他说:“怎的,不满意?我另写。”说着,我伸手要揉那副对联。
小民急忙拦着我:“别别别,嫽得很!这对联写到我的心坎上了,还是你了解我。”
这副对联是我抄袭来的,虽有点张扬艳乍(炫耀)之嫌,可那时正合小民的心境。他多年来忍气吞声夹着尾巴做人,现在终于卸了重负,挺起腰杆子做人,心情格外欢畅舒坦。
1993年农历腊月二十,小民用电锯锯硬柴,不幸被硬柴打中了腹部,不治而亡,年仅三十九岁。
好友英年而亡,实在令人悲痛哀伤。在此写下他的生活点滴,做永远的怀念!
三
一个多月过去,我想脱离双杠自由行走。母亲怕我摔倒,步步跟随在我身后,猫着腰,两只手奓着,眼睛盯着我的脚下,嘴里不住地说:“甭怕,朝前走,妈在后边扶着你。”
有母亲护着,我的胆壮了,架着双拐,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朝前走去。时辰不大,母亲的额头就沁出了汗珠,一绺灰白的散发贴在了额上,但她仍然像老鸡保护小鸡那样保护着儿子。
一天,我拄着拐杖在院子里练习走路,母亲怕我摔倒,牵着我的衣襟,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麻痹的双腿好像不是我身上长的,一点儿也不听使唤,每挪动一步都十分艰难。母亲用她的小脚踢拨着我的脚后跟,帮我前行。一不小心,拐杖滑了一下,我打了个趔趄,母亲一把没能拉住我,反而把我拽倒在地。我却恼火起来:“都是你,拽我干啥,看把我弄倒了!”我自打受伤致残后,脾气变得十分暴躁,常常会发一些无名火。
母亲一声未吭,扶起我,拍打着我身上的尘土。我却还嘟嘟哝哝埋怨个不住嘴。同住一院的桂芳大嫂(她是我的堂嫂)在一旁看不过眼,数说我:“兄弟,你的脾气得好好改改,对咱娘说话咋能是这声气!你摔倒了咱娘心好受吗?”
我进了屋子,听见母亲对大嫂说:“你甭数说他了,他心里不好受,不到我跟前发火,到谁跟前去发火?”
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枕头上失声痛哭……每天看着母亲为我忙忙碌碌,哀愁和无奈深深藏在她的白发和皱纹里,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想到了死!可我才二十一岁,生命正值蓬勃兴旺时期,但现在连路都走不了,生活更是不能自理,活着还有啥意思?!
死亡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没有希望地活着。我的希望在哪里?
我常常在夜晚呆望着点缀在夜幕中的星星。安徒生的童话里讲,人死了后就升到天上,变成一颗星星。我想,我死了一定也会变成一颗星星,不会再有这么多痛苦。忽然,我发现母亲在一旁一直看着我,目光里饱含着怜爱和担忧。我全身一颤,突然明白了,我是母亲全部的希望和精神寄托,有我在,母亲的寄托和希望就在;倘若没有我,母亲还怎么活?只要我活着,就是对母亲的最大安慰。为了母亲,再苦再难我也得活下去。
我打消了死的念头。
屁股上的褥疮时不时地发炎,让我十分沮丧。家里没有经济来源,住不起医院。最初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给我换药,时间久了,赤脚医生就不耐烦了,不好请了,母亲就自己动手给我换药。春季还好说,到了夏季,伤口化了脓,每逢换药就有一股浓烈的异味,可母亲像什么都没闻到似的。每每这时,我就趴在枕头上,把涌到眼边的泪水强咽进肚里……在那艰难困苦绝望的岁月,我们母子相依为命。换药是我们主要的生活内容。我看不到希望的曙光在哪里,但,我一直沐浴在母爱中,这使我有了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
行笔至此,我又想起了母亲,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