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5年的阳光很灿烂,即使是冬天,照在我身上也都暖烘烘的,不仅使我多舛的命运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了亮色,而且也使在文学道路上跋涉的我看到了曙光。这些还得从1983年说起。
1983年第5期《长安》杂志刊发了我的短篇小说《悔》,这个短篇有一万两千字,写一个文学青年失恋后发愤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文学杂志社做编辑。他的前女友也是个文学发烧友,用笔名给这家杂志社投了一个中篇小说,恰好他是责任编辑。他拿到稿子后仔细审读,觉得作者构思巧妙奇特、文笔清新脱俗,下意识觉得一颗“文学新星”将要诞生,兴奋异常,马上约作者谈修改意见。见面后他才知道将要诞生的“文学新星”是他的前女友,兴奋之情瞬间消退,嫉恨之心油然而生。再后来,他以自己的职权把那篇稿件扼杀在“摇篮”里。这件事被他的现任女友知晓了,指责他作为一个编辑太小肚鸡肠,所作所为下作龌龊,愤然与他分手。
这篇小说写在《生活之树常绿》之前,现在回头去看,文笔很是稚嫩,可那时我颇有几分自得。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了陕西电视台编导丁玉清老师的来信,信中说,她在《长安》杂志上看到了我的短篇小说《悔》,想把它拍成电视剧,想征求一下我的意见。看到信的那一刻,我真是欣喜若狂,我在心里大喊:“这个意见还用征求吗?拍呀!越快越好!”
那一夜,我激动得彻夜难眠,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做梦,好像天上掉馅饼砸到了自己身上。此前,别说认识丁老师,连她的名字我都没听说过呀,是幸运之神给我们牵的线吧。
一周不到,丁老师就改编好了剧本,并把剧本寄给我征求我的意见。
我从未接触过电视剧剧本,但感觉改编得很到位。然而,好事多磨,由于资金问题,这部单集剧一直拖到了1985年4月才拍摄完成。丁老师原本打算邀请我去拍摄现场看看,可我腿脚不便,只得作罢。她知道我急于看到电视剧,几天前来信告诉我,她们4月18日来我家,带上拷贝的文件和放像机,让我先睹为快。
真是令人难熬又期待的等待。4月18日姗姗来迟,丁老师说好的下午来,我左等右等却不见她来。那时没有电话,我们无法联系。眼看着夕阳滑向西山,我有点儿失望了,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我的侄子从门外跑进来大喊:“爸爸(叔父),来了!来了!”话音刚落,丁老师一行进了院子。与她一同来的还有摄像师郭宪,他身材魁梧,一米八五的个头。丁老师年过五旬,面目清秀,齐耳短发,十分干练。她是上海人,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此前我们只是通信,这是第一次见面,但我们丝毫没有陌生感,似乎是忘年交。
那天下午,我家里似乎是在过大年,挤满了乡亲。20世纪80年代初能在农村看上电视真是不易呀,而且是彩色的!
《悔》是单集剧,时长只有50分钟,但带给我的不仅仅是短时间的热闹,而是信心、勇气、希望和憧憬。此前我写了部中篇小说《罗锅女》,寄给了丁老师。这次来,丁老师说她准备把《罗锅女》也搬上屏幕,上下集!那时还很少有电视连续剧,能拍上下集真是天大的喜事,我满怀着希望。
虽然丁老师只与我短暂地相处了一下午就分别了,但她带来的余温尚在,一直温暖并鼓励着我。我更加勤奋地笔耕,希望能有更大的收获。
不久,丁老师完成了《罗锅女》的改编,但由于种种原因,这部作品没有被拍成电视剧。二十年后,我把这部中篇小说更名为《兰女》,刊发在2005年《人民文学》增刊,并获《人民文学》“爱与和平”征文优秀奖。好饭不怕晚,好作品也不怕发表迟。
那天,丁老师了解到我生活的困境,说是回去后想法儿帮我找一份工作,解决一下我的实际困难。她又详细询问了我的伤病情况,说西安医学院有位大夫是她的朋友,她回去帮我联系一下,让我好好治一治。真是大喜过望啊!我多么渴望能站起来,重回健康人的行列之中。
丁老师回西安后,很快为我联系了泾阳电器总厂厂长陈元杰,希望能安排我在他们厂上班,彻底解决我的生活问题。
5月14日,丁老师一行开车接我去泾阳电器总厂,让我先去看看能不能适应。
泾阳电器总厂是家民营企业,有七八个小厂,生产漆包线,当时在陕西有一定的影响。总厂厂长陈元杰被评为陕西省杰出青年,据说很有魄力。我们到时他不在,接待我们的是姓冯的副厂长,十分热情。
第二天,我见到了陈元杰,言谈中看得出他是个有追求有干劲的企业家。他想留我为他们厂子做文案工作,我也想干,但距家太远,因为腿脚不便,身边没人照顾就无法生活。恰在这时,杨陵区团委打来电话,说是5月29日陕西省文联组织文学艺术家来杨陵采风,点名要见我。他们马上来泾阳接我回杨陵。
5月28日,我离开了泾阳,这是我受伤致残后第一次外出,也算是体验生活吧。虽然只有半个月时间,但我许久未与外界接触,感到一切都很新鲜,大有“洞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之感。未来的路还很漫长,我很想像鱼儿在水中一样,在生活的海洋里漫游,可残腿限制了我的自由。但道路再坎坷也得往下走呀,我寄希望于未来,更寄希望于自己。
二
1985年5月29日傍晚,雨过初晴,晚风阵阵,还颇有些凉意呢。可我坐在屋里却觉得热得慌,额头似乎还渗出了细密密的汗珠。我知道这种反常现象是因心跳加速造成的。昨天去泾阳接我的区团委书记已告诉我,这次陕西省文联来杨陵采风的队伍庞大,而且有许多著名作家。下午,杨陵区委宣传部来了一位干事特别通知我:“晚上省作协副主席杜鹏程要来看望你。”
杜鹏程?就是《保卫延安》的作者吗?这可能吗?但我相信区委宣传部的干事是不会跟我开玩笑的。
杜老是我敬仰的前辈作家。早在上中学时,我就在课本上读过他的《夜走灵官峡》。“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尺多厚”是这篇作品的开头。再后来,我又读了他的《保卫延安》《在和平的日子里》等作品。书中的英雄人物形象完全征服了我少年的心。在那时,我就渴望着能有一天见到这位老作家,万万没有想到我的夙愿今日将得以实现。
此时此刻,我的心情怎么能平静!
门外一声汽车鸣笛,客人们到了。
为首的是位身材魁梧、精神矍铄的老人——陕西省文联的副主席方杰先生。方杰先生笑容可掬,握着我的手亲切地说:“我们看望你来了。”
一股暖流在我的全身奔涌,我激动得连“谢谢”也忘了说。我是一个残疾青年,只不过发表了几篇稚嫩肤浅的文学习作,而组织和领导竟然对我如此关心,我热泪盈眶了……
方杰先生把他身边的一位老人介绍给我:“这是咱们省作协副主席杜鹏程同志。老杜为咱们陕西文坛树立了一面旗帜。”
我激动地握着杜老的手。杜老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高大魁伟。他中等身材,有些胖,身体似乎不大好,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说话语速很慢。
他关切地询问我的生活、学习和创作情况,我一一回答。
我是一棵无名小草,一棵遭到早霜袭击的无名小草。我渴望着春光的温暖,渴望着雨露的滋润。此时此刻,春风送暖,我受了创伤的心灵和伤残的躯体沐浴在一片春光之中。我感受到了除阳光以外的特有的温暖。
如今杜老已驾鹤西去,但那个初夏傍晚的温馨一幕永久地烙在我的记忆里。
2010年冬季,我去韩城采风,有幸拜访了杜老的故居。
同行的一位韩城文友自豪地说:“韩城古有司马迁,今有杜鹏程。他们一个是史圣,一个是文豪,都是我们韩城的骄傲。”其实,我拜访杜鹏程故居还有另一层原因,杜老曾经来我老家看望过我。
杜鹏程的家乡在夏阳乡苏村,距司马祠十几里地。车在乡间公路上驰骋,我的思绪也飞回到20世纪80年代……那时我因伤致残,悲痛之余,信笔涂鸦,希望从精神上拯救自己。几经努力,我有了一点小小的收获,而当时省作协副主席杜鹏程先生来杨陵看望我,给予了我莫大的鼓励与鞭策。
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如昨。杜老于1991年10月27日离开了这个世界,在追悼会上,他的夫人,同是作家的文彬女士没有让放哀乐,她用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为丈夫送行。杜老泉下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