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皇宫
有道是: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
虽然未必一定恶鬼横行,可怎说都不像吉祥之兆。
宝祐帝闷坐暖阁,长久地盯着三法司呈上来的案卷。案卷之上官员手书黑大光圆,千篇一律。这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章程,本朝官员务必以此馆阁字体上奏朝廷。
当时太祖是想着定下规矩才有方圆;如今看来,倒仿佛天下官员都被祖宗规训出了一模一样忠君爱国的心思。宝祐帝不过做了一年多的皇帝,便已深知其中三昧:他的臣下各有肚肠!就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皇帝安静坐在御案之后,他在默默等待,他要了结一段公案。
登基以来,皇帝还不曾在宫中提审过人犯,其实这并不十分符合规矩。
但这世上真正的大事,中规中矩的又有几件呢?若是大家都依规矩,太祖爷爷就不该造反;若是大家都依规矩,坐在这里的还是他的长兄。窃钩窃国,赏罚各异,这世道本来就没有天理。
殿外传来步履声声,宝祐帝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并不喜欢今天要做的事。
然后,皇帝就看到了苏旭。
他没想到:这年轻的探花郎是被人用块破毯子提溜进来的。然后,苏旭即被人拖拽进殿。
察觉了皇上惊诧,冯恩在陛下耳边嘀咕:“这是让三法司拿夹棍断了腿……小苏探花伤重得狠,只怕几个月都走不得路了……”
宝祐帝轻轻“啊”了一声。是了,案卷上轻描淡写了一句“虽用刑罚,人犯无招”。
皇帝不禁哂笑:不错!这很合规矩,他的臣下们并没有瞒他!
会办事的内监们将那个重伤垂死的男子拖到暖阁正中的地上,就施礼退下了。
冯恩沉吟了一下儿,见皇帝挑眉看了看门口,他也快步退了出去。
冯恩猜得出,今日陛下和小苏相公必然有些私话要说。有眼睛的人都明白,小苏相公这案子,原不在他是否贪赃枉法,只在皇家要不要他的人头……
冷眼看着侍卫、内监匆匆退去,屋子里只剩下皇帝和苏旭两人。
宝祐帝静静看着那强打精神的青年,他正努力按照礼法,趴在地上艰难地向自己叩拜。苏旭大概真的伤重,他行礼的姿势拖沓又难看,就连自陈姓名的声音都带了些痛苦的颤抖。
作为一个仁德天子,宝祐帝知道自己应该说一声“免了吧”省得场面难看。
但他没有,皇帝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跪伏的男人。他有点儿不能接受这个满身污秽的憔悴囚犯和那个精神焕发的翩翩探花是同一个人!
皇帝甚至有点恐惧,他从未亲眼见过经历过惨酷刑罚的活人。
那些牢中重犯、那些乱臣贼子、那些斩决人犯,从来都是雪白奏疏上的一段行文、几个正字。皇帝从没想过经过大刑的人……是这么凄惨的……
吞一口唾沫,皇帝心虚地别开了眼。
苏旭艰难跪着心下一沉,他只当是皇帝厌弃得自己狠了,所以连正眼都懒怠看他。他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儿得罪皇上了?皇上为啥从头儿不爱看他?
他其实并不知道,皇帝……对他的心思是十分复杂的……
御座上的宝祐帝从小就记得苏旭的模样。
犹记得那一年,也是新春,也是十五。
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娘娘恩准诰命们携带子嗣入内行礼。还是二皇子的宝祐帝曾在御园深处看到过幼年苏旭被他娘亲领入宫墙。
也不知怎地,过了多少年了,皇上还是忘不掉那日的情形:穿戴一新的清秀孩童得了皇后娘娘的夸奖赏赐,看来特别兴高采烈。帝师独子从正殿出来,便耍赖地攀住母亲的衣袖不住摇晃,口中絮絮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他娘好生爱怜地抚着他的发顶摩挲个不停。
宝祐帝冷眼站在远处,只看苏夫人的神情,便知那是慈母在和爱子说些最亲昵的话儿。也就是那一年,垂髫之年的二皇子刚刚丧了并不得宠的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