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皇帝这些年都在以一种极微妙的眼光偷偷观察着苏旭:他看他进学、他看他中举、听说苏师傅为官清廉,他家公子的衣裳大多都是他娘亲手缝的!
做晋王时,皇帝亦听礼部官员嘀咕过,苏尚书为了儿子娶亲不顺日夜忧愁,还不敢在家多说多言,唯恐伤了儿子的心……
及至他登基以后,终于看到昔日孩童长成翩翩少年。
他看他跃龙门,他看他赴琼宴,他看他簪绒花,他看他骑骏马在御道上被他的子民簇拥赞叹!
宝祐帝十分惊奇:你说世间怎会有如此有福之人?他少年得志!他倜傥风流!他甚至没有个想要他性命的亲生兄弟呢!
后来,皇上发现就连苏探花的老婆都那等活泼剽悍!
想明白了这一层,皇帝陡然惊觉:难怪自己不肯给他好脸子!难怪他不想给他一家好脸子!纵然自己贵为天子,若说凭生妒恨,唯有苏旭!他被父母宠爱,他有忠贞爱妻,他擒贼治水被一方百姓敬重,听说他老丈人还颇有家产!怨不得宛平上下都说苏大人性情温和脾气好!朕要是如此十全十美,朕也没有脾气!
但是,当皇帝再次俯视这个被拖拽进来的重伤男子时,他的心还是抽动了一下儿:他今日是打定主意要杀他的。思来想去,他还是要借他人头一用!皇帝太想平平安安把日子过下去了。
三年之内,这座庞大的帝国已经接连失去了两位天子,朝局纷乱危机四伏。
宝祐帝自幼并非按照东宫教育。他的臣下也有诸多秦王心腹。他甚至还没有儿子!
午夜梦回,年轻的天子总是错觉自己操控着一艘豪奢巨轮航行于茫茫大海之上。
前目无涯,回头无岸。
而这座大船表面光鲜,其中已不乏糟烂朽坏,难对人言。
皇帝没有把握再让巨轮经历任何风浪颠簸。
他希望可以用苏探花的鲜血平息秦王一党的怨愤与不甘。
他希望他兄弟病逝得体面而安详……
苏旭单手撑地勉强地跪在地上。他父亲职掌礼部多年,他如此半伏在皇帝面前实在不成体统。可是,他真的动不了了,纵然在牢里被草草救治,可是断腿哪儿有那么容易痊愈的?这一路被从天牢里提溜出来,扔在破车上如同件货物般偷偷运进宫来,真是把他折腾得死去活来。
暖阁之中安静得诡异,苏旭努力支着自己缓慢抬头。
他看到了皇帝,他看到了君父。
这是苏旭此生头回见到皇帝穿衮龙袍、戴翼善冠。
陛下宝冠上金缘折角熠熠生光,就显得尊贵无比;他衮龙袍服下摆海水江崖,真似无尽波涛扑面而来。
皇帝负手立在自己眼前,君父一言不发,君父无比威严,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子手中握着全天下人的性命,是为君要臣死。
忍下微微晕眩,苏旭艰涩开口:“所以……陛下还是要赐死罪臣么……”
须臾,苏旭听到皇帝幽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苏卿是个聪敏之人。其实这也怪不得朕,当初朕与你在宛平是如何说的?只要你为官一任,地面无波。朕便保你踏踏实实回任翰院。可你是如何做的?你自取其死,怪不得朕吧?”
于皇上这等言语,苏旭并不意外,他撑着自己,勉强跪得更挺直一些。苏旭自幼读孔孟之书、受圣贤教诲,有些话明知无用,他还是要明明白白地对君父剖白心迹。
这是他仅有的机会了,他无论如何要搏一搏!
深吸口气,苏旭尽量平和地开口:“陛下!臣实无罪。臣不曾贪腐、不曾敛财、亦不曾诬告朝中亲王。臣不过按朝廷律法厘清冤狱。为官一任、守土一方。臣总不能昧了良心,眼看小民冤沉海底。”说到这里,他有些希冀地看向皇帝:“臣在牢中听说,陛下已经给胡氏翻案。陛下仁德,连过世已久的民妇都不忍坐视她抱恨而亡,何况对臣这样的天子门生呢?臣求陛下不要让臣含冤而死。”
宝祐帝冷冷一笑:“如今想起找朕求情了?当初为何一意孤行?你违逆朕的旨意,才落到今日下场,不是活该么?”
见苏旭还要分辩,皇帝低声打断:“苏卿,这间暖阁自太祖皇帝在日便是召见重臣之地。你当知道,列祖列宗在这屋里说了多少私房话儿?定了多少隐蔽事?那些写在奏折上的道理,在这屋里,你大可不必再同朕啰嗦一遍。”回想前些日子柳娘子对自己的慷慨陈词,宝祐帝轻蔑一笑,这小妇人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其实这世道如何运行,满不是书上写的那么回事儿。
宝祐帝抿抿嘴,歉然地看向地上的苏旭:“卿是聪明人,你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
然后,皇帝看到那俊秀青年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的眼中迅速蕴了泪光,这人甚至忽然无法撑住虚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