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荃不久就出院,进了战俘营。这时候联军根据「志愿遣俘」的原则,把愿意遣返与不愿意遣返的战俘已经分别集中起来。战俘们称这一个步骤为「四八大分家」,因为是四月八日起施行的。刘荃在医院里的时候已经经过甄别,问了他许多问题,但是现在出院的时候又再三地问他,「你明白不明白,你拒绝回去,你家里人会遇到什么后果吗?」「你要求到台湾去,我们目前并没有法子保证什么时候可以实现。」「韩战如果结束了,回大陆的可以立刻遣返,也说不定你们还得在战俘营里耽搁几个月,我们也不能保证以后的待遇有现在这样好。而你仍旧选择反共的立场吗?」
「无论怎么样,我不愿意回大陆去,」刘荃说。他被送到济州岛木索浦的战俘营。营中用双层铁丝网圈出一块块广阔的场地,因为是新辟出来的广场,上面寸草不生,只是一大片铲平的黄土,灰沙特别大,一阵风吹过,呛得人透不过气来。就连在荒凉的朝鲜,也很难找到这样荒漠的所在。
一个「联队长」,是战俘们自己选出来的,他告诉刘荃这广场上住着有八百人上下,每五十个人住一座小小的铅皮顶石屋。他带刘荃进去,屋子里长长的两排小木床,收拾得很干净。然后又带他去看场西新辟出来的菜园。
在斜阳中,四周的群山变得蒙-而渺茫,像一个个淡金色的沙丘。
在这里忽然听见胡琴声,刘荃很感到意外。悠扬地拉着一段摇板。
「哪儿来的胡琴?」他笑着问。
「自己做的。用装啤酒的洋铁罐子做的。哪,你来看,这种啤酒罐什么都能做。」
他们走近一座石屋,檐下坐着一群战俘,有一个人把那橄榄色的洋铁罐剖开来摊平了,改制一只灯罩,又有一个人用啤酒罐做成一只小坦克车,大家都围在那里互相传观,连屋子里都有人从窗口伸出头来看。联队长给他们介绍了一下。那倚在窗口的人一抬头看见刘荃,突然脸上呆了一呆。刘荃也呆住了。他再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叶景奎。
沉重的喜悦使他们几乎说不出话来。在这里遇见,不但是重逢,而且立刻可以知道彼此的立场是一样的,因为这里只有反共的战俘。
「我们是老朋友了,」叶景奎说。他迟缓地向窗口跨了出来,握住刘荃的手。
「你换了这身打扮,差点不认识你了,」刘荃说。
他们都穿著太长太大的橄榄色美军制服,头上戴着美军的便帽。一提起衣服,大家都有点着恼地笑了起来。似乎这是他们这里的一个老笑话。
「你没看见陶全海冬天穿上大衣,走路真得摔交。」叶景奎指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同伴。「早上做早操,两只胳膊往上一伸,脑袋就不见了。──喂,陶全海,怎么不叫你妈给你多缝上点,明年等你长高了再放出来?」他不断地大声说着笑话,似乎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悦。
陶全海是被他们取笑惯了的,鼓着脸没说什么。
「你瞧这鞋这么大,也真弩扭,」另一个人说:「一个个战俘都是走路踢哩塌噜的,倒是好,不用想逃跑。」
「都成了小脚老太婆了,鞋里塞上些烂棉花,」叶景奎说。
「你们都是皮鞋,我是靴子,」刘荃说。
「也有一批人领到靴子。他们把脚背上这块铁拆下来,」叶景奎弯下腰来指点着:「做成一把小刀子,又快又经用,真不错。做锉子也行。」
大家背上都有白漆写的POW三个大字。一个眼不见,陶全海用粉笔把叶景奎脊梁正中的那O字添上头尾与四只脚,成了一只乌龟。大家发现了,又哄笑起来。
刘荃觉得他们简直像一群天真的无忧无虑的中学生。但是当然并不是无忧无虑的。谁也不喜欢在铁丝网背后过日子。而且前途的暗礁正多,板门店会议仍旧为换俘问题在争执着拖下去,拖下去。大家都恐惧着联军当局最后在外交压力下还是会牺牲他们,把他们交还给共方。
吹哨子召集大家吃晚饭。在餐室里,大家拿着自己的碗排着队走上去,一个当值的战俘从一只庞大的洋铁罐里一大匙一大匙舀出饭来,米饭与蔬菜碎肉煮在一起。
「他妈的,真像猫饭,」陶全海咕噜着。
「听说这还是由医生每天算好了『热量』,开的菜单子,」叶景奎告诉刘荃。
「这饭倒是营养丰富,就是不大配我们中国人的口味,」刘荃笑着说。
「可不是,大家每月磅一磅,倒是体重都增加了,可是还是抱怨吃得不好。」
晚饭后他们看着别人下棋,看了一会。叶景奎送刘荃回屋里去,两人在那石屋的门外站着抽着香烟谈话。叶景奎也是在争夺那座山头那一役受伤被俘的。他从他们别后的情形谈起,把他过去的事统统告诉了刘荃。
在他的故乡河南,一直从抗日战争的时候起就有共军来来去去,常常盘踞一个时期,又在国民党军队的压力下退却了。在一九四六年,他十九岁,正在读中学,共产党占领了他那村庄,立刻开始征兵。唯一的逃避方法是到一个共党办的学校去读书。叶景奎的父母就让他转学转到泰兴第八中学,是共产党新开办的。同年七月,共军撤出这个区域,把学生全都带了去,在山西的共区经过一年多的紧张的训练,这一批学生毕业后就全部「下部队」服务。
他离家的时候,共产党对富农的态度还很好,毫无敌意,但是到了一九四九年,他父母的田地全部充了公,老夫妇俩流落为丐,相继死去。
叶景奎工作非常努力,一九四八年入了党,一九四九年被任为第十五军文工团团长,负责经管士兵思想改造。他随军南下,除了管文牍,还要主持无数的检讨会议,在万分紧张疲倦情形下,一时疏忽,丢了一笔钱,是连部的伙食费,约合港币二十八元。这是一个严重的过失,他被处罚,送到第十五军的一个特殊的学校去,经过几个月的改造、学习,才又派到云南去,在第四军司令部服务,担任新改编的卢汉的军队的思想改造。
在云南,他看见云南出产的锡,大量经由亚洲内部运往苏联。
他又被派回第十五军服务。那时候第十五军驻在四川。韩战已经开始了,在秘密的党员会议里,赴朝作战保卫东北成为讨论的课题,但是大家都以为这行动将是出于志愿方式,没想到在一九五一年三月,第十五军就直截地被派赴朝鲜。大部分的士兵连「志愿军」三个字是什么意义都不知道。
路上经过老共区。本来一直听见许多宣传,说老区怎样富庶,像乌托邦一样。但是叶景奎看见许多老百姓吃糠。
乘火车到东三省去,他看见一车一车装满粮食,铁路上的工作人员告诉他,这都是经过东三省运到苏联去的。
军队在中朝边境上的安东驻扎了几个星期,因为士兵情绪低落,没有斗志,需要积极训练他们的思想。叶景奎寄住在当地民家,屋主人是一个孤老太婆,他问她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她说她儿子七年前跟着共军走了,从此就没有音信。她说起他的年岁性情和小时候的一些琐事,她静静地啜泣起来,再三重复着说:「你们谁都不想家!你们谁都不想家!」
刚巧这时候有个村干部来访问,看见她在流泪,第二天就把所有驻兵的人家都叫去开会。会上说了些什么,叶景奎也不知道,只知道那老太婆从此不敢和他说话了。
这件事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但是他那时候心里还是很矛盾,仍旧不肯让它破坏他对于党的信心。他只归罪于「过左」的干部。
在朝鲜,叶景奎一直在后方担任第一百三十三营政工部的人事工作。第十五军连打了五个大败仗,在一九五二年春天调回后方。他自己那一营人死了三分之二。疲乏而消沉的残余部队回后方休息,又要加紧思想训练。叶景奎正是工作得最紧张的时候,忽然三反运动「反」到他们部队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