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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义无双02（第3页）

铁笔如镌动心惊，何止擦肩廿年情；嵇山独鹤每纵横，玉润行间字金声。

钩剑锋芒鱼龙态，其实才大夺冠盖；灵光数体皆擅精，垢面蓬头草野在。

焦桐逸响有知音，知音只可一二人；兰亭醉本必传世，四海岿然不寂岑。

我比云泥欲立雪，不能大醉心头咽；万顷沧海万仞山，先生气概能摩岳。

以上是今年4月17日，为感谢书家贾诚隽先生为我写了真、草、隶、行书等六种字体的册页，而赠呈他的一首古风。那时他身体一直不好，我反复劝说，他执意要写。我非常感动，他还写了一封言简意赅的致函。这是一册人间逸品，其精、其雅、其功力，我以为恐怕当今之世无可匹敌（不以名气论英雄）。我无以报答，除了趋前问候，只能表达心中的诗意、敬意和感激之情，也许古人所表达的“结草衔环”即是此意吧？人应该常怀感恩之心，不仅应该感恩大自然可以生存、父母孕育肌体可以延续生命，也要感恩现在爱你或曾经爱过你的。佛说：五百年才能换来擦肩一过。爱是缘，是福分，永远都应该“朝朝暮暮怀念”，心里“留下情感”，哪怕在天涯海角！

我与贾先生订交20多年，半师半友的情谊一直不曾间断。去年8月我从他学习书法，原欲拜师，但被他坚决阻止。我明白他的心意。他本身专职即是书法老师，学生何止数千？我所以欲拜师，是珍惜。因为一般书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贾先生真可称“舍我其谁！”

非常可惜，贾先生身体羸弱，而恰恰正当人书俱老之际，青云之志难凌霄，令人扼腕。贾先生几次对我叹道：真想将平生所学倾心授予可教的学生。这真是令人感慨！

婵娟只愿共相看（9月17日）

中秋那天，与医院中的贾诚隽先生通手机，没有接（他住院期间几乎每天与他通电话）。发了一个祝福的短信。回信说：“待出院相聚。”（后来知道是他儿子愈青代发的。）第二天上午夫人陈老师来电话，只叫了一声“朱先生……”便泣不成声。情绪稳定了，我知贾先生已送重症监护室抢救，起因是肺缺氧诱发心肌梗，人已昏迷，她征询我的意见：是否应该通知单位和亲朋。我说应该。

随即赶到医院，已上呼吸机，高烧不退。朋友们陆续到了。贾先生仍在顽强地与死神抗争。我盼望着奇迹出现。贾先生已然创造了战胜病魔的奇迹。8年前，医院确诊为肺纤维化，预言只能坚持三年至五年。贾先生做过两次支架手术，今年又查出患糖尿病。但他以他对生命的热爱，对艺术的执着，对情谊的留恋，对人生的达观，顽强不息地奋争到今天。我曾对他的一位学生有所暗示：贾先生不能离开书法。他自己说过：“如果没有书法相伴，生命也许早就终止了。”

想起9月20日，朋友邀请贾先生夫妇至香山一游，由我陪同。

那天先生虽有疲劳之态，但精神极欢愉。吃了农家饭，我在归来的缆车上写了一首诗请他看：“也作浮生半日闲，秋阳明媚怅西山。

栌枫未见涂如血，风絮再难缠似绵。碧峰登顶忍萦语，黄酒村食暂去烦。心底近禅非我愿，婵娟只愿共相看！”

我当然更愿为贾先生祈福，他不仅是我廿年友人，更有师长之情。三天了，他虽然仍在昏迷，但仍未停止对生命的呼唤和渴望。

我为他祈祷，我祈盼奇迹！我也盼望远在天涯海角的人能一起祈祷：上天庇佑贾先生！

“婵娟只愿共相看！”

灵旗已昧折师友（9月28日）

9月27日，时在威海，晨得噩耗，闻贾诚隽先生魂归道山，不胜震悼，欲哭无泪。晚惶惶飞抵京，旋疾趋贾先生寓灵室，遗容宛在，英灵已昧。风义师友，跪送先生。归得友人短信，尽抒哀思。

遂作一律，痛彻我心，目送云间，魂兮归来：“一回谶语惊羁梦，薤露如冰泪已干。又有才人空抱憾，痛遗笔墨不能传。灵旗已昧折师友，阳笛生悲枉去还。我已闻言欲执手，此生心事入云间。”

秋风彻骨已相违（10月7日晨）

今天是重阳登高之日，如果贾诚隽先生不是骑鹤西去，他一定会像去年那样相约去香山登高吧。10月1日，应贾先生学生之约，清晨5时至雍和宫代表师母为贾先生超度。我不信佛，但我极尊重笃诚智慧的佛教。我相信人的赤诚，也相信贾先生会安息和感知。

古人九九重阳是要登高赋诗的，“遍插茱萸少一人”，是伤感，也是感慨。还会因爱艺术而九死不悔吧？！人生会因“不如意事常八九”而改变吗？要不是“余事作诗人”就好了吗？！也许就不会多愁善感、触目生情！

晨起，又读了10月1日为贾先生超度之后填的一首《浣溪沙》，感慨系之，往矣！还会“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吗？！重填《浣溪沙》一阕，回忆烛影梵声中的超度。师友已逝，音容不在！

词曰：“烛泪如滴炬似灰，梵音恍见一慈眉，魂兮渺渺几时归？自写苦心莫可谅，秋风彻骨已相违，明年草絮泣飘飞！”

平生风义兼师友（10月10日）

“平生风义兼师友”，古人的这句诗这些天一直回旋在我的脑海中。人生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憾事，错过了就永远不再了。我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写过介绍贾诚隽先生的文章，他很满意。今年7月，《艺术》杂志约我介绍书画家，我将这篇文章连同他的书法交上。但杂志出来后，贾先生已住院了。他不让我去，也未告诉我住院地点，我以为还像以前一样，会很快出院。贾先生相约：等出院了我们相聚！《艺术》杂志是彩印，他很在意，想看到。但这已是永远的遗憾了！

按过去对逝者的风俗，今天是“二七”，我在博客上贴了这篇文章怀念他。文后附上我珍藏的贾先生颜、柳、欧、行四种字体的书法，极罕见，可见其功力，前几天还有他的学生想一观，难得的珍藏。珍惜遗墨，也会是一种“悲欣交集”吧！

万仞云霄上，戚戚有哀音（10月13日）10月10日，恰是“二七”之日，与贾诚隽先生生前好友至贾寓慰问夫人陈老师，望遗容谈及贾先生德行，皆唏嘘不已。众友于9月29日向贾先生遗体告别后，往香山追思。因去年9月曾陪贾先生夫妇往香山一游。今日斯人已逝，再不复登临矣。

辞出，与诸友云：贾先生生前是联系吾等之纽带，因贾先生而相识，勿因贾先生之逝而疏之！众皆感慨，相约常聚以不负先生，盖而相识诸君皆先生绍介也。心有所感，不能为语。又因疾赴机场赴太原，遂于万仞云霄之上口占长句，以倾情愫：“西山秋色逸，不可去登临。今岁登临日，痛楚送谊尊。去年曾临顶，历历不曾泯。殷红未霜染，泪欲入清樽。人生得相顾，廿载细论文。可惜天不佑，从兹闭程门。秋风已彻骨，无语对谁人？此心无可解，细读病中吟。逝者与生者，从此化烟云！烟云更渺渺，大悟彻劫心。人生谁无灭，岂可倚法轮？昨宵飞瑟雨，天花似纷纷。爱意已浮海，揖别向谪尘！万仞云霄上，戚戚有哀音！”（注：陈夫人出示贾诚隽先生于逝前医院中所写七绝二首，因曾短信发七绝二首慰之，疑为和作也。其诗凄哀，读之伤恻！）一轮明月化冰心（10月22日）

刚刚写完贾诚隽先生的墓志铭。

10月14日，电子信箱里收到贾诚隽先生之子贾愈青发来的邮件，是贾先生逝世前的遗作诗二首，我看过他笔记本里的笔迹原件，特意请夫人陈老师让贾愈青整理后给我发过来。诗如下：其一：户外秋风挟雨急，病魔阵阵紧相逼。当年豪气消磨尽，垂老卧床阅古籍。

其二：半生翰墨作生涯，阔论高谈忘岁华。无奈病床独僵卧，尚期斗室复喧哗。

写作时间在8月至9月，我猜测也许是我赠诗相慰的和作。但从中可以窥见他“无奈”的心绪和对战胜病魔的期冀。感喟之余，是日即和作二首：

其一：空有秋风难化雨，竟无一处可相倾。从今豪气付谁悉，锥管孤悬空有情。

其二：天亦无涯情有涯，临风凄意恋年华。回回想见淋漓意，最忆午桥不复嗟。

后一句引典自宋人陈与义《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词句：“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贾先生何等期盼“尚期斗室复喧哗”？可惜！达摩祖师说过：“清净、睿智、圆妙，体自空寂。这样的功德，不是在尘世上可以追求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垂老卧床阅古籍”，是不是也是一种最清净、睿智、圆妙的境界？也许吧。

贾先生也有遗憾，这遗憾也许是他未尽功德的薪火难传，他生前多次谈起，不无嗟叹。未将平生所学付与后人，当然是遗憾，但也许是“体自空寂”吧？书艺未必传人，但必将传世，这应是无憾意的吧？

吟嗟故人遗作，感慨必然，16日又赋七律一章：才忌不知谁抱恨，天公怜悯病中吟。宫墙空有三千士，衣钵难传一二人。四面青山皆海市，一轮明月化冰心。消磨豪气两行泪，莫在午桥坐湿襟。

哈代说过：人的一生最令人觉得有价值和回味的不是幸福，而是酸楚。我相信！

梅墨生书法散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