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墨生其实是个纯粹的文人,我对他的印象,总感觉类乎《世说新语》中那些高旷古逸的名士。就本色来说,他似乎应是书画家;但似乎又被批评家的洋溢才气所掩,例如他以《现代书法家批评》一书驰誉。因而,甚至有些圈子里的人也以为他只是书画批评的理论家。
其实,他在书画方面的功力与他学问的渊深简直难分伯仲。比如他的书法,不仅仅是纯粹的书家之作,也不仅仅划到才子书法或文人书法的类别中去。墨生的才气是令人惊羡的,但他又不仅仅靠才气。他博学而杂览,通鉴古今,横贯中西;早年拜过高人习武,又通玄学善言达辩。他以深厚的国学根底兼开阔的眼界,决定了他的书法不同凡俗。
梅墨生的书法须花力气读才可获得欣赏效果。如果只从碑派或帖派去溯源,只从神韵用笔去探究似乎不行,他的书法应该说是独树一帜的。但他的独树一帜——那种雄浑高古奇崛的风度,却有着一种令人荡魄摄魂的气度。有人评论:他在一些书法大赛中获奖的作品,并不是他的得意之作。他的流于精雅的书作,也不如奇拙高古的书作更令人击案铭心。
我以为,墨生以其襟抱、以其博学、以其多艺而孤高隐逸不屈尘俗。他的经历为人和性格,造就了他的书法风格和意境。比如他的书法批评是从文化学、历史观及哲学思维等角度来臧否,他的书法也融合了广博的艺术视野角度。书法自独立为一种艺术门类始,就有高下之分,所谓“书如其人”、书与人“皆有时焉以为之大界”,墨生做到了这一点。他不是一个书匠,也不仅仅是一个才子书家,他是以文化、历史、哲学的积淀,以自己对人生的感喟、博学的厚积薄发、一介书生的气质、抒散怀抱的忧思,造成了他的书法的一种气象。他书法的性情、神韵不是通过清丽和飘逸体现出来的,而恰恰是通过高古奇拙的气象而引发知音的赞叹。
作为批评家,墨生是犀利而有高屋建瓴之势的,作为博学的雄辩家他会彰显出其特有的书生之质,而作为一个书家,他却使他的性情世界被高古奇拙的气象所掩饰。有人说,他的书法气质可在广义的六朝碑版系统中找到来历,而抒以个人的情绪与怀抱。但是如果没有极其深厚的国学积淀,他的书法就不会有那样令野狐禅们所永远不可领悟的成就。
墨生的书法有时隐约流露出一种隐逸式的散淡,但我似乎总感觉他的书法还是会令人有惊心动魄之感。这,恐怕只有“这一个”吧?
夕拾依然最有情
石太有先生的文集《夕拾集》已由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收到寄来的样书,抚之感慨不已。承他之前送来清样让我提意见,我很惭愧,因为是外行,只有可喜可贺的心情溢于言表。
太有先生年长于我,20世纪80年代在《北京法制报》任总编辑。我于1984年调入参与创刊。他是我的老领导,耳濡目染和具体指教,使我获益至今。作为记者和编辑的基础就是在那段时光打下的。说太有先生是我新闻事业的启蒙者,很恰如其分。
10年前的2008年,他出了自印本《夕拾集》,广征意见。经过长时间的修改补充,终于正式出版。而“十年磨一剑”,亦可窥见一位年逾八十的老新闻工作者的严谨。
我和太有先生在报社相处不过数年时间,后来各自调入另外的报社,他至《法制日报》任总编助理兼周末部主任,但却一直保持着友情,时常相晤叙旧。他自印《夕拾集》时,坚持要我写些文字。却不过老领导的盛情,我写了首俚句《敬题〈夕拾集〉》:
朝花已是入秋风,
夕拾依然最有情。
红叶霜浓看晚节,
相逢一笑忆樽觥。
诗后还附了短跋:“石公太有先生,颐养之余拟出《夕拾集》。余甚喜。石公为余之提携者矣,曾任《北京法制报》总编辑、《法制日报》总编助理等。为人宽厚,循循诱人,余得益甚多。忆昔廿余年前,公余之暇,每与公樽酒小酌,微醺而拍栏赏剧,亦一快事也。廿年前之往事,犹历历在目,嗟乎!公嘱余赋诗,欣然从命,敬题一绝,祈颂人寿。2008年10月20日。”
承他不弃,连手迹都印在《夕拾集》的前页。诗跋均不见佳,但表达出的是殷殷之情和对太有先生的敬重。
这次他正式出版文集,仍然坚持要我写些文字,几次推托而不获允。我只好循“长者命,不敢辞”的古训,用十年前题诗的原韵,再敬题一绝:
鬓霜犹自笑春风,
荏苒如稠夕照情。
一卷呕心先点读,
书香飘至欲传觥。
我非法律专业学历,在法制报工作时期主持副刊。对于法律素无深入研究,对于他文集中的较为专业的文章,不敢置喙。但从集中可以窥见他对现实的强烈关注,如对三峡移民、京冀护城河工程、基层法律服务、妇女儿童权益、社会治安、能源、雾霾等社会问题的关注,袒露出一个老新闻工作者对国家、对社会的强烈责任心。他收入集中的文章,绝大多数都在报刊上发表过,也皆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他退休后,还履及名山大川,写了一些游记随笔发表,读来也令人盎然生趣,可见他对祖国山川和生活的挚爱。
我时常回忆起30多年前在法制报工作的时光:按编辑流程请石总签审毕版样后,往往夕阳西下,会一同找个小馆子小酌,有时还会去剧院观赏京剧。他是标准的戏迷,犹记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参加中国戏剧家协会全国代表大会,每天打电话邀他来观京剧名角献艺,他那喜悦洋溢、击节陶醉的仪态,令我至今不忘。正如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中所说的“旧事重提”,如同“回忆儿时故乡所吃的蔬果极其鲜美可口”,“思旧的蛊惑”永远令人回味、温馨!
曹丕云:“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太有先生时来我单位小坐谈天,看他精神矍铄,身体康健,容止安详,话题不乏国计民生,时时不辍驰笔,视文章为“荣乐”,不由得心里感到由衷的高兴!
珪璋雅曲说张娜
古曲者,雅之极,深不可测,比昆曲更为典雅,更为小众。古曲之雅,之妙,真的只可意会而甚不可言传。古曲之溯源,定义首先应是流传下来的古器乐曲,如战国编钟所奏。历代诗词名家加入创作,如姜白石,因而流传下来的有乐曲《幽兰》《秦王破阵乐》《阳春》《白雪》《阳关三叠》《霓裳羽衣曲》《渔歌》等。脍炙人口的十大古曲,无词,是以古琴、琵琶、箫、二胡演奏。但琵琶、二胡之类非传统中国乐器,皆由西域而传进。
还有就是以姜白石等古人诗词谱曲,可唱。姜白石是中国词史上的大家,以自度曲之多名世,且对中国古曲的贡献亦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他对之前古曲的格律、曲式、音阶等有所翻新,他的代表曲作《扬州慢》《疏影》《暗香》等,在词牌上说是长调,分阕,而他将上下阕曲调加以变化,固然更加抑扬,但确增大演唱难度。相对于小令,几令后世演唱者视为畏途。
最著名的古曲是嵇康的《广陵散》吧?今人大概只能从《世说新语》《晋书》中领略其人风度,再也听不到当时那种震撼心灵的韵律了!遥想当年,姜白石的词曲由红牙细板婉转清音,又该是怎样一种风情呢?而最高难的,是不是姜氏之曲,我想应无可置疑吧?张娜女士的音乐会,可演唱姜白石的十数种曲,甚见功力,令人击节。
我于古曲,真是槛外人。当年溥雪漪先生给我亲笔改过拙填之词,但对他在古曲领域的造诣真是无知。溥先生是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能改编古曲,也创作过数十首古词曲。我多次听过王苏芬女士演唱溥先生创作的古曲,而王女士是受到过溥先生教导的。近来欣赏到张娜教授的古曲,音腔古意,韵味典雅,别开生面。她也是王苏芬的学生,但有推陈出新的新风韵,这有很多行家的评价,我不必置喙。
如何是新风韵?比如说仅编钟或琴箫琵琶演奏的古曲,原汁原味就很好,决不可掺以混声合唱或西洋管乐。以古诗词谱唱的古曲,是不是可以推陈出新?比如明人于秦淮兴盛的唱曲,今日该如何依韵演唱?明代朱元璋定《洪武正韵》,以宋代中原雅音为正音,音之基础应是南京一带方言。明末人诗文所描绘的那种韵致,比如冒辟疆对唱腔的品评“如云出岫,如玉在盘”,大概也是恍如隔世了吧?
很多年前,我采访对南音有研究的樊祖荫先生,知道南音源溯晋唐,风行于宋元,其形式以“指”“谱”“曲”为主,尺八洞箫横吹,南琶软弦斜弄,真正是空谷足音。直到康熙年间还曾晋京“御音清供”,于今在北方已是稀声。南音与古曲、昆曲应是有血脉相连。客家话、闽南话是很接近唐宋金陵音的官话,粤语则接近秦汉时的关中音官话,是正统的中原雅言音系,是很值得唱古曲者借鉴与研究的,今人若唱古曲是否依制曲之朝代依韵而歌呢?
张娜最初并非研习古曲,祖父能演奏京胡板胡,又受京剧演员父亲的影响。8岁学习京剧花旦,先入戏校,攻梅派花旦青衣;后考入沈阳音乐学院,经系统的唱法训练;后拜师豫剧常香玉、评剧新凤霞和戴月琴。1999年考上中国音乐学院王苏芬的研究生,专学习古曲唱法。她本心喜欢戏曲,对古曲更有浓厚的兴趣。在戏曲学院任教授,对戏剧的各种流派皆有熏染。她本人昆乱不挡,除京剧的功底,于豫剧、曲剧皆有专攻。不仅学习昆曲,对与昆曲相比较而下里巴人的京韵大鼓、河北梆子等,也在广收之列。还从师金铁霖学声乐,这就为她演唱古曲奠定了广博的基础。能演唱姜白石的词曲,已然不群。而将京剧青衣表演的唱念做功运用到古曲的表演上,确是别开生面。我想古人唱曲不会有动作上的招式,尤其抚琴而歌,只贯注于声情并茂。张娜的演唱古曲不仅可唱姜白石十数首,包括姜白石原谱的《长亭怨慢》等,大获褒评。还创作了以姜白石创作为主题的音乐剧,这是史无前例的创举,对古曲的发扬光大功莫大焉。她举重若轻的演唱和表演,一可见她的功力,再可见她对古曲发自内心的挚爱。我们今天谈传承,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也许筚路蓝缕,也许凄凄惶惶,但矢志不移,一路前行,是最可值得钦佩的,也是她功成名就的不二法门。
艺术的大成需要开阔眼界,博杂修养。所谓功夫在诗外,陶冶在广收。试举古琴名宿溥雪斋先生而言,称古曲大师,当不为过。
他在20世纪40年代与张伯驹、管平湖成立古琴研究会而任会长,其修养不仅在琴曲袅袅,其诗、书、画才艺绝佳。又如古琴名家李祥霆先生,曾赠我以山水四尺整纸,可见老先生是追求曲外之旨的。
再如溥雪漪先生,师从黄宾虹、萧谦中等学画,毕业于艺专国画系。又拜名家学昆曲,主持昆曲学会,在多所艺术院校任教,有关昆曲、古曲谱的著述甚多,其修养融汇使他成为古曲界不可追慕的大家。
不是能歌者即可唱古曲,那是需要深厚的艺术修养。比如姜白石的辞章,本身即是蕙心兰质的雅言,能悉心揣摩呕心而吟唱,是何等隽永的赏心乐事?
那些婉转三叠的曲句,听来每每令人回肠荡气:“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记得与君湖上携手,君归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