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外人了,婆婆对这样的结局份外满意,高兴得在早上的荷包蛋里多放了一勺红糖。
第二天是所谓黄道吉日,亲戚们用三轮车一车一车地拖来炮仗,一摞摞地摆开在禾场上,算是庆祝老刘家娶媳妇。一个个直径足有20公分的土炮被点燃,响声惊天动地。村里的人听到动静跑了过来,一看这场面赶紧地过来道贺,拿着个红纸包跟婆婆你来我去地争辩。小孩子哄到屋里头抢喜糖吃,大点的更是一把一把往口袋里装,被家里人笑骂着赶鸭子似地往外轰。
大姑爷喝多了,在门槛上摔了一跤,通红的鼻子上还挂着几条血丝。听着炮仗声就扯着嗓门喊:“拜堂拜堂,来,亲侄儿,亲侄儿媳妇,过来拜堂!”
文欣跟刘国祥被推搡到堂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收拾出一个香案,摆着些猪头活鱼供果。在大姑爷“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沙哑嗓音中被推着磕了个头昏眼花。定睛一看,公公婆婆也早就收拾得干干净净,独独把他们两个蒙在鼓里。
村里来的人越来越多,两老忙着去张罗吃喝,炮仗还在响,文欣靠在门框上,做梦似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怎么样?热闹吧?”刘国祥推她一把,问。
“浪费。看看这些人,一年肉都舍不得吃几顿,钱都变炮仗烧掉了。”
“我们这就兴这个,谁家办事炮仗最响最久就最热闹,也证明这家人人缘最好。我们家亲戚少,这回姑姑姑爷们还有姐妹兄弟们可是卯足了劲不想落在人后面的。”
“咱们这也算拜了回天地了吧?”
“对啊。拜了天地你可就不姓文了,以后就是刘氏了。”
文欣小声嘀咕:“天啊,地啊,这就是你们指引着我找来的另一半吗?”
刘国祥咧嘴大笑,露出一口整齐好看的牙,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第六十六章 陋习
婆婆常说一句话:人亲骨头香。亲戚够不够亲近,靠的是相互多走动。过年在农村是走亲戚的最佳时候,尤其是新媳妇或者家里添了丁的,第一年非得要七大姑八大姨家地走遍。
那一年的春晚,李琼唱了首《山路十八弯》,透亮的歌声传遍了整个中国,“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极有意境。真地要走个山路十八弯,可就没有那么惬意了。天时不好,接连几天大雨,本来就坑坑洼洼的路泥泞不堪。走了不过百十步,靴子上足有几斤重的泥,越发地步履沉重。每家亲戚都相隔最少一二十里地,山沟里翻,稻田里穿,弯来拐去的小路像极了李琼唱的歌。
文欣虽说是个懒人,平常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用母亲的话说,上个厕所都恨不得要坐车。旅途的劳顿对她来说却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当年军训还参加过5公里越野跑的呢。串了好几天的门,见了许多的人许多的事,心情却不由变得沉重起来。不是没去过农村,当时没有感觉。一来那个时候小,只图个好玩,二来农村生活与自己并无太多关系。眼下却不同了,因为做了个农村媳妇,所有的这些已经与生活息息相关,不容忽视。
一是贫穷。以前以为只是鬼子家穷,转了一圈看看,是这一片谁家都穷,有的人家连块像样点能够铺床的布都拿不出来。鬼子家好歹还有四五张床,还有沙发,亲戚们去了至少还有个躺下的地方,有的人家顶多两张床,去的人多了只能通宵开牌局,实在累得慌了轮流去躺那么一小会。乡下人待客,装菜的钵一定要多,于是像相声里唱的,“一碟子腌白菜,一碟子腌白菜,还是碟腌白菜”,家里什么腌菜、白萝卜、胡萝卜、炖萝卜、萝卜条摆了满桌,鸡是唯一的点缀,若萝卜里再炖点猪头肉,炒一两盘猪下水,那就算是十分丰盛了。过年尚且如此,可以想见他们平常过的什么日子,一碟咸菜下一顿饭,一个皮蛋吃好几天……有的人家连这种日子都撑不下去,只好借债,年复一年,旧债未去,新债又添。每年春节前夕,鬼子家就会来一个女人,哭天抢地,磕头作揖,原因就是借了几百块钱拖了好些年都还不起。有狠心的去她家把口粮都拖走了,她只剩下几滴泪水和并无尊严的膝盖,求着几家心软一点的,看看怎么混过今年。
二是落后。都21世纪了,这里的农民依然过着靠天吃饭的日子。原先吹了一阵科技兴农的风,来了几个技术员,送来当年算是早熟丰产的稻种,十几年过去,大家还是用的同一品种。守着山,守着地,却天天荒废着,只要还有一口吃的就心满意足。家里孩子放着野着,好几个孩子难得能供一个出来读书,方圆几十里地一个破烂的学校,两三个老师包办所有课程。都是民办老师,没考上高中的初中生凑合着教小学,没考上大学的高中生凑合教初中,如果孩子出息到能考上高中,多半就去县城读书了。旧戏里面有一出《张先生讨学钱》,张先生再不济还认得几个英文字母,村里的老师别说一辈子没听过一句英语,连拼音都说不全。
三是愚昧。越穷越要生,拆房子也要生,非要讨个儿孙满堂。生得出来养不起,身子不好的女娃就经常被送人、扔了,养在家里的也是每天挨骂挨打。文欣就亲见有家人十三岁的女儿溺死了,结果一家人为了能再多生一个孩子欢欣鼓舞,连邻居家说起都是庆贺之声不绝。命贱若此,岂不让人寒心?虐待老人,儿女成家第一件事就是分家,把家里老人驱逐出境。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般都住在跟猪圈差不多的草棚里,吃不饱穿不暖,说话都不敢大声。做儿女的种着爹妈的地,每年交一点口粮都还要骂骂咧咧,口头禅是“一把年纪,怎么不死了算了”。村里绝大部分的老人都等不到寿终正寝,估摸着自己熬不了多久了,或者是生病了,干脆就一瓶农药结果了自己。男尊女卑。比如走亲戚的时候,男人可以拿任何一样东西洗脸、洗脚,大大咧咧用人家擦脸的毛巾擦自己臭脚丫子,女人们却只有一个破烂的小盆轮流躲在旮旯里用水。女人的东西男人是碰不得的,碰了据说要倒霉。每家的钱倒基本是女人收着,可女人从来没有自主权,买块肥皂都要小心翼翼地请示。
四是不卫生。明明是血吸虫重灾区,感染率半数以上。杀血吸虫的药性太烈,杀一回虫壮汉子都得在床上躺一个星期不能动弹。可即便如此,农民却没有一点防范意识。村子里人都喝生水,稍有钱点的人家打了水井,水质还算清澈透亮,没井的人家就是从沟里渠里取来的水,舀上就喝。瘟了的鸡鸭、病死的猪,都成了宝贝,不仅是要吃了,还要吆喝着邻居好友一起来吃。小病不治,大病直接等死,好多人一辈子不进医院,一进就是绝症,回来又是一瓶农药……
五是盲目的价值观。村里原来有个女人,南下广州去打工,半年后衣着光鲜地回来了,村人指指点点,背后里说她在大城市里做鸡。后来女人带回来很多钱,帮家里盖起了村里最气派的楼房,公婆虽然觉得丢脸,偶尔却还是有些沾沾自喜。再后来女人带回了更多的钱,村里说闲话的少了,公婆和家人便把她当成了财神爷和活菩萨,就连她从外面不明不白地大着肚子回来,也小心地伺候着。再再的后来,村里人都找了来,纷纷要求女人把自家女儿带上,有的甚至才十三四岁。身上没半个子,面子看得比天大,最后为了这点面子,连尊严和良知也可以不要了。
六是*的社会风气和动荡的治安。有了广播,有了电视,有了几个去过大城市的人,农民们一知半解地接受了一些新观念。混乱的男女关系在原本朴实的农村泛滥成灾,这家的女人偷了那家汉子,那家汉子又勾搭了这家的女人,七八十岁的老头子都知道吃伟哥看个A片,更有名声本来不太好的女人索性当起了流莺,日日地在茶馆、牌局里转悠揽客。用老人的话说,露边屁股都比那些人的脸金贵。村子里盗贼横行,都是些出外混过,染上毒瘾却又在大城市混不下去的二流子,成群结伙地游荡在村间,翻箱倒柜地寻找村民本来不多的一点家底。
……
这还是记忆中淳朴的农村吗?文欣惊诧于所闻所见,也不由得为未来担忧。不是没听说过城乡结合的婚姻障碍,她觉得只要自己不计较问题就不大,而且以她情商之高,不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而现实摆在眼前的远比想象的要严峻,虽然公公婆婆她很好,什么时候都宠着护着她,但一个人的生长环境,怎么可能不影响将来呢?
第六十七章 新房
刘国祥是方圆几十个村子里走出来的头一个大学生。文欣现在开始懂得这个大学生的来之不易,原先听他说每天早上5点带着一个饼几根咸菜走十几里路去上学的形象渐渐在眼前变得清晰。在村人的眼里,他意味着一个时代,一种进步和一份希望。
再考虑解决两地分居问题的时候,文欣就不提让他回来的事了,他工作的稳定比什么都重要。既然他回不来,就只好自己过去。横竖她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对去个陌生地方找份工作这事一点都不犯怵。何况刘国祥说同事答应借给他一间房,从此可以真正地过二人世界。
等到真地站在“新房”面前的时候,文欣傻眼了。
眼前是一栋砖砌的平房,年代可以追溯到六十年代,大概是厂里最早的一批宿舍吧。昏暗的路灯照着一条狭窄的过道,大白天的过道里都黑得看不清人。好不容易适应过道里的黑暗,文欣发现这是两排宿舍,一排是单间,另一排大概有两间房,本来过人都困难的过道里拥挤地堆着些旧纸箱和煤球。刘国祥口里的“新房”在过道的中间,两头的路灯都照不着,打着了火机,才看见一张破烂的门上面挂着一把小门锁。
“就这啊?”
“是啊。”刘国祥用钥匙打开门,门还没推开,缝里窜出只足有半尺长的硕鼠,吓得文欣一声尖叫,差点趴到他背上去。“别怕,别怕,不就一只老鼠吗。”
屋里的光景比外面更加惨不忍睹。七八平米的屋子,横六步直五步,屋子内壁的粉刷早已经掉光了,裸露着灰褐色的砖石。顶上是木头的房梁,晃晃悠悠地挂着几只巨大的蜘蛛,房梁上是瓦片,依稀还可以看见缝隙。一张巴掌大的窗户上焊了几条铁杆,锈迹斑斑。屋里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已经朽得不成样子,桌子边上有张一米见宽的铁架床。文欣摇晃了一下,还算结实,只是一摸一手的铁锈。地板应该曾经砌过水泥,日子长远了,渗得坑坑洼洼,上面还留着煤球印下的污渍,屋角半个脸盆大的一块洼地里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积起的污水……屋子外面有一口水井,两栋宿舍十几家人公用,距离百来米的地方有个臭气熏天的公厕。
“你就打算让我住这啊?”文欣几乎不能置信地问。
刘国祥大概也没想到屋子破旧成这样子,讪讪地笑了笑,低声说:“有个地方呆就不错了。”
“这也叫屋子?还不如我家装煤的那间杂屋呢。人家对面的房子才是住人的,这里是放破烂的,怎么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