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看了看,殿里其余人早被屏退干净了,赶明儿他说出去,估计人都只当他说梦话呐!
今儿万岁爷这火气,来得急走得也快,眼下没事儿人似的,脸上瞧着似乎还挺享受,他被晾在一旁,思路十八弯地盘绕,觉着事情万分超出了他的认解。
皇帝轻咬一口,舌端生凉,梨汁满口缓缓注入心头。
横眼瞥向她,把一双眼皮低垂着,睫毛被泪珠浇洗得条条分明,使他想起露水滴挂下的芥草。
“多大了?”他调回视线看向广西巡抚那道请安折问。
她手一抖,叉头在盘底磕出一声脆响,“回皇上,十六了。”她忙道。
“什么时候过的?”他下笔批了句“朕安”。
“回皇上,还未过,是……是二月二那日。”
他点头,“是个好日子。”
盛苡一怔,抬眉看向他,侧脸的轮廓线条柔和跟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大相径庭,分明两个人似的。
她迟疑了下,又抬手送出一片梨,这次他把头俯得很低,凑近时似乎能听见他时远时近的鼻息声,吹在她的手背上。
她阖紧眼,只留下一条细缝,把他下颌以上的面容隔绝在外。
皇帝打量她,面色淡淡的,瞧不出什么神情,就算说有,也就是嘴角抿出的那一抹恨意,他心头倏地上了火,她恨他,她凭什么恨他?就她们家那片烂摊子,撑不了几天就得散架,早晚欠人收拾,他趁早收归悉心治理,买通她近伺的保母留她条命,她全无感德之意不说,脸皮子倒厚,在他面前头表露起气节来了!
“那日在天穹殿,怎么没认出朕?”
责问沉沉砸在头顶,她吓得撑开眼,刚好对上他目,皇帝的目光直直探进她眼底,捅得她心头颤颤巍巍的。
“回……回皇上,头回见您那日,日头大,奴才被照得眼晕,没能瞧清楚您的模样……圣颜……”
皇帝明显愣了下,看着自己的影儿在她瞳仁里晃来晃去的,这么一说,他似乎也有印象,那时候入了三月下旬,四处回春,逼宫那日他本就紧张,一路日头更加跟火烤似的,他里衣内外都被汗浇透了……
他莫名透了口气,看见她两只手还端着,上头布着深深浅浅的血口子,甚至连指头缝里爬得也全是,旧痂新痕叠加在白腻的皮肤间,跟两块血丝玉似的。
后宫的嫔妃们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双手养护得比脸面还要紧,一个个的指甲蓄得老长,套上金甲壳子,举手间抹个鬓,端下茶,动作比他要慢上十倍,生怕给撅断了,也不嫌麻烦。
皇帝是看烦了终归不忍说出来,下头有人伺候着,她们日子过得清闲,全靠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打发时光,一来他不想剥夺她们这些消遣,再来手头有事情要忙,脑子里也就占据得满当,省得胡思乱想,生出不必要的麻烦,后宫稳固了,他方能省下精力多放在前朝斡旋。
眼下这双手毛糙粗陋,瞧着倒也新鲜。
皇帝挥了挥手表示出不再进食的意思,朱笔在“广西巡抚”四个字周围圈画着。
“跪安罢。”
盛苡如蒙大赦,叩头跪起身,脚麻得跟针扎似的,跌跌撞撞往外殿外退着步子。
出了殿,凉风灌鼻,直往上冲得她脑仁发颤,来回摆了几下头才缓过劲儿来,心里不明不白地乱跳着。
小康子紧跟上来,“总监交待说还让我送你出宫。”
她赶忙道了声谢,一路跟着他走出月华门。
小康子瞟她一眼,忍不住打探问:“刚挨训了?”
盛苡蔫蔫点了下头,小康子忙道起不是来:“你别不高兴,咱们就指着万岁爷的脸色过日子呢,我就是瞧瞧万岁爷生气了没,待会儿回去我也好跟着来事儿。”
盛苡抬起头笑了笑,“公公言重了,我哪儿好意思生气呢,我临走前,万岁爷脸色没什么不好的。”
小康子放心松一口气,颇替她感到庆幸,“要我说,你今儿可行了大运了,也就进去跪了那么一跪,前几天晚上,有位主子娘娘可硬是被哄了出来……”
盛苡随口应着,感恩奉迎的假话她实在难以说出口,骗得了旁人,横竖是骗不了她自个儿。
话说着,乾清门近在眼前,汉白玉月台上立着一人,远远喝住他们:“是谁?”
小康子学着朝中大臣的架势,冲他拱手一揖,“是御前的小康子,送南果房宫女盛苡出宫。来时刚打过照面儿,大人您行个方便。”
这是宫里有头脸的太监们为自己抬高身份的一种手段,一旦跟各宫侍卫门混熟了,碰面自觉就省了那套尊卑礼数,招呼也打得越发简省,间或借着主子的由头,反倒拿乔对着侍卫门呼呼喝喝的,时候长了,侍卫们不乐意了,搁家里面,跟老子哥子之间还分着辈分大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