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纤细的山杨树密林里,我看到了一棵有两抱粗的灰色树墩,它的近旁有许多蜜环菌生长,菌伞光滑,伞面有麻点,它们像是在守卫树墩。树墩断裂的地方又长出了深颜色的苔藓,好似一顶顶柔软的帽子。树墩上面还点缀着三四串越橘。还有几株柔弱幼小的云杉在这里栖身。每株云杉幼树只有二三枝桠和一些尖利细小的针叶。枝梢顶端已经隐隐约约地显露出点点滴滴晶莹透明的树脂,还可以看得见鼓溜溜的小包,那是即将破绽的子房。子房非常之小,云杉又如此孱弱,它们要想生存下去并且不断成长,该是何等的困难啊!
不是生存,就是死亡!这是生命的规律。这些小小的云杉刚刚出生,就濒临死亡,它们可以在这里发芽,却注定不能成活。
我在树墩旁边坐下来吸烟。突然发现有一株小云杉明显地与众不同,它神气活现地在树墩的正中间挺立着。它的针叶呈深绿色,细嫩的树干中贮存着树脂,小小的树冠坚挺有力——这一切都显示出某种信心,甚至像是一种挑战。
我把手指伸到潮乎乎的苔藓的帽子下面,拨弄开来看了看,不禁笑了起来:“噢!原来是这样!”
这株小云杉巧妙地把根扎在了树墩里。附着力很强的根须呈扇形伸展,而主根白色尖削的根须则钻入到树墩的木芯里了。一些小小的根须从苔藓那里吮吸水分——也难怪苔藓的色泽如此暗淡。小云杉主根已经钻进树墩中间,从内部摄取营养。
这株小云杉在大树墩的木芯里还得长时间地向下钻孔,工程还很艰难,要扎到土壤里才算完成使命。树墩犹如木制的衣衫,小云杉还需要在这里面生活很多年,然后从木芯的心脏里成长起来。木芯也许就是它的生身父母。这木芯甚至在自己死后也还会保护和喂养孩子。
终有一天,这个树墩会腐烂,变成枯干的碎末,最后连碎末也会从大地上消失。到了那时,在地下深处,像父母一样养育小云杉的树墩还将在土里霉烂许久,它还将不停地为这棵幼树挤出最后汁液,为幼树蓄存青草上和草莓叶茎上落下来的滴滴水珠,用它那一息尚存的余热在寒冷的季节温暖幼树。
当我回首往事时,难以忍受的痛苦就会占据我的心头。而往事又是忘不掉的,恐怕永远也不可能忘却。那些经历过战争的人们,那些血染沙场没有生还的战友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他们当中有一些小伙子还没有来得及见识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爱情,还没有领略过人世间的欢愉,甚至没有来得及吃饱肚子——他们过早地牺牲了。每当我追忆往昔痛不欲生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树墩里生长的那棵小云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