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六下午,我总会步行十分钟左右,走到一间入口处摆放着一个八角金盘盆栽、相当古朴的民宅。当它的大门“嘎啦”一声拉开时,可看到已用水拂拭过的洁净玄关,闻到滋滋的炭火香,庭园方向也隐约传来水流声。
走进一间朝向庭园的寂静房间,坐在榻榻米上,开始煮水、沏茶,然后品尝。
这样一周一次的茶道课,从大学时代开始,不知不觉已维持二十五年。
尽管现在上课时还是经常犯错,仍有很多“为什么要这样做”的疑问,跪坐久了脚还是会麻,会嫌礼法麻烦,也从未有过多练习几次就全部明白的感觉。有时朋友还会问:
“喂,茶道究竟哪里有趣?为什么你会学那么久?”
小学五年级时,父母带我去看费里尼(FedericoFellini)导演的电影《大路》(LaStrada,1954)。这是一部描绘贫穷江湖杂耍艺人的影片,相当深涩晦暗。当时,我完全看不懂导演想表达的意境。
“这样的电影怎能称为名片嘛!还不如看迪士尼卡通。”
可是十年后,我念大学时再看这部电影,内心所受到的冲击却相当大。记得当时片名改作《洁索·蜜娜之题》,内容则和小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
“《大路》,原来是这样一部电影啊!”
看完后心里很难过,只好躲在电影院的暗处,独自垂泪。
之后,我谈过恋爱,也尝过失恋的痛苦,更历经工作不顺的挫败,但仍持续追寻自我的存在。生活虽然平凡,也匆匆过了十数载,到了三十五岁,我又看了一遍《大路》。
“咦?之前有这样的画面吗?”
俯拾皆是未曾见过的画面、没听过的台词。茱丽叶·马西娜(GiuliettaMasina)逼真的演技,演活了天真的女主角洁索·蜜娜,但她悲惨的遭遇,令人心痛。当垂垂老矣的藏帕诺,知道自己所抛弃的女人已死,夜晚在海滨全身颤抖恸哭。这一幕,让人觉得他亦非绝情的男子,只有“人间的悲哀”的感受,看得令人鼻酸。
费里尼的《大路》,每看一次总有新的感受,愈看愈觉得寓意深远。
世上的事物可归纳为“能立即理解”和“无法立即理解”两大类。能立即理解的事物,有时只要接触过后即了然于心。但无法立即理解的,像费里尼的《大路》,往往需经过多次的交会,才能点点滴滴领会,进而蜕变成崭新的事物。而每次有更深刻的体悟后,才会发觉自己所见的,不过是整体中的片段而已。
所谓的“茶道”,也属于这样的事物。
二十岁时,只觉得“茶道”是一种老掉牙的传统技艺。学习这项技艺时,总觉自己像被嵌在模具中,难得有好心情,而且无论练习多少次,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过,它的过程虽然细碎烦琐,但配合当天、当下的天气,一定会变化出不同的道具组合、步骤顺序。季节一转变,茶室内整体的模样更是全然不同。这样的变化在茶室里经年累月上演着,令身处其中的人也不知不觉产生潜移默化的改变。
于是,某日突然闻到大雨激起大地的暑溽味,会察觉“啊,这是午后雷阵雨”。
听到打落在庭园树枝上的雨滴声,也可以察觉出与众不同的声响,还能嗅出满园温润的泥土芬芳。
在此之前,雨水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从天而降的水滴”,是没有味道的。泥土也没有所谓的芬芳气息。一直以来,我有如置身玻璃瓶中,所见的世界很小,如今跳脱玻璃瓶的桎梏,才开始用身体五官感受季节的“气息”与“声响”,就像一只生长在水边的青蛙,能自然嗅出季节的变化。
每年四月上旬,一定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六月中旬,就像已有约定似的下起梅雨。年近三十岁才赫然发现,自然的变化是这么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