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分,枪炮疏落。据说淞沪停战了,南市还在打。邻街有几户逃去租界。杨赵氏不逃。“能逃哪儿去。出门一里,不如家里。”多数人家不逃,一动不如一静。却也不静。老虎灶人心惶惶。仿佛在等船沉,必须抱团同沉,才得安慰。
十一月里,战事忽落定。印了《告市民书》的新闻纸,在茶客间传阅。有人骂,无人哭,仿佛拖得疲沓了,巴望结束就好。不少人去外滩。杨仁道也去,回来只说,日本鬼子进城,搞得跟皇帝登基似的。
有个姓林的,天天去外滩公园,听来一肚子新闻,说与茶客听,人称“林博士”。林博士认为,战事长不了,日本人没到南京,肯定停火谈判。即刻有人反驳,说当官的都逃了,必是消息不妙。有钱的也逃,杜月笙开路,租英国人太古船、怡和船,一船船去香港。小老百姓没钱没路,往浙江跑,已跑掉二三十万。“一定要跑,日本人是畜生,前阵子在宝山抓人,温水灌鼻孔,指甲一片片拔掉,通上电网把人烧焦。还逮了很多中国女人,去跟他们那个……啧啧。”
众人讶叹间,一份报纸哗啦飞进门。杨仁道捡给林博士。是《新申报》,满篇“中日亲善”。杨赵氏一火钳夹住,甩进炉膛。宋梅用跑出门去。她认得送报人的西式便帽。
便帽走走停停,每有街面人家,便卷了报纸,塞递进去。过了十字路口,忽然加快步子,裤腿迎风哗抖。宋梅用小跑跟近。送报人蓦然站停。宋梅用也站停。
“哥!”
那人转过身。帽檐和胡楂儿,遮住大半张脸。宋梅用认得那鼻子和颧骨,呀地哭起来。
“你胖了,脸色挺好,”宋大福顿一顿,又说,“挺好的。”
她进一步。
他退两步。“嫁人了?”
“哪有呀。我给人当小工,东家管吃管住。”
“妈呢,跟你一起?”
宋梅用愀然不语。
宋大福哦一声,片刻又问:“她走的时候,还安稳吗?”
“安稳,跟睡着了似的。”
“上次见她,就不大好了。”
“哥,你住哪里?我来帮你打扫,做做饭。”
“别来。外头乱哄哄的,女人家不要瞎跑。”宋大福一手夹紧报纸,一手到兜里掏摸。忽地一甩胳膊,撒出大把纸币。趁着宋梅用错神,飞跑开去。宋梅用追几步,跺跺脚,退回来捡钱。街边有个行乞的,穿了绸衣,戴了圆眼镜,在水门汀上写英文字。此刻粉笔一扔,扑来抢钱。宋梅用道:“做啥,这是我的钱。”那人道:“你哥当汉奸,我去揭发你。”宋梅用不响,任由他拿走大半钞票。那人粉笔也不要了,字也不写了,掸掸衣摆,小跑而去。宋梅用将余下的钱塞进兜里,怕有旁人看见,便绕了远路,走回老虎灶。
进得门来,被杨赵氏兜头一掌,打得鼻腔里嗡嗡响。以为宋大福当汉奸的事被发现了。听杨赵氏道:“这么长时间,死哪里去了?”这才松一口气。喝茶的,泡水的,纷纷来劝。杨赵氏骂不停,说宋梅用好吃懒做,心思活络。又劝一刻,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