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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1页)

树影渐渐斜长。老虎灶门窗大开,借一点零余天光。旋而天暗了,路灯也不肯亮,任凭这座城市陷入死寂。杨赵氏和杨仁道吃晚饭。宋梅用推说不饿,继续忙活。把门口长条桌移进来。清刷脸盆,洗换毛巾,瓦缸重新灌热水。又掀开屋内蓝花帘幔,打扫混堂。四条长浴盆,一只冷水缸。来的都是男浴客,有跟宋梅用调笑的,她绷着脸不理。

忙到十一点多。最后一名客人,抓着茶壶离开。杨赵氏关电灯,点一星油灯,算账给两个小的听。上月用电限额十五度,此月降至七度,超额费用加倍。煤钱更是翻番。老虎灶费煤费电,“天气越冷,花销越大。这个节气,一天烧七百斤柴。”

又说现在“记口授粮”,“本就吃不饱,又多一张嘴。看看仁道和他的娃,瘦得没人样了。仁道也是辛苦,每天起早摸黑去轧户口米,老是抢不到。”宋梅用知道,杨家不缺米。杨赵氏从跑单帮的那里,购得几百斤暹罗米,另有煤球、肥皂、自来火,统统囤在楼上。二楼房门添了一道锁。杨赵氏留意到宋梅用神色漠然,似猜到她的想法。面颊上肉一抖,喝道:“只晓得吃,不晓得做事。我收留你做甚,卖给日本人当野鸡去。”

宋梅用和杨仁道皆愣住。杨赵氏自知说过火了,不肯示弱,又道:“别以为我是讲讲白相相。”账本一合,上楼去。杨仁道想劝几句,不知劝什么,朝宋梅用点点头,也上楼去。

宋梅用湿着眼睛,呆立一刻。慢慢转过身,铺开褥子。躺下,又坐起。她想到半月前,例假初潮,染了半褥血,被杨赵氏发现,说:“年纪不小,该配男人了。”她以为杨赵氏想把她嫁出去,捞一笔聘礼。现在觉得,把自己卖给日本人,并非不可能。

宋梅用胡乱想着,有了尿意,起身来,膝盖撞到条凳,嘭一声。她收起手脚,留意楼上动静。忽然月光出来,茶堂明亮了,茶桌对面显出一个人。宋梅用一惊,“我出去了一下,只是胸闷,出去透透气。”

杨仁道不吱声,双臂撑住桌沿,似要把桌子推向她。她推回去,他抵住。僵持之间,云团移来,光线又暗了。她听见他压住呼吸,鼻腔里哧哧有声,仿佛冷水浇在烈火上。她惶恐了,“我没想逃跑,我不会跑掉。”

静默一晌,月亮又出来。杨仁道的脸,被照得白刷刷的。他眯缝眼睛的样子,令宋梅用想起往事。她声音拔高起来,“你要做啥,别碰我,我可是正经女人。不许过来,不许动,否则我喊老板娘了。老板娘,老板娘。”

二楼应声而响。两个年轻人齐齐抬头。杨赵氏的脚步声,慢吞吞挪过他们的头顶,停顿片刻,下了楼梯。电灯亮了。宋梅用眨眨眼,松一口气。杨仁道往角落里退。杨赵氏走向他,推一把,“真是窝囊废。”绕过茶桌,揪住宋梅用,捏起她的下巴,仿佛察看畜生牙口似的。

宋梅用颌骨吃痛,任由她拖到褥子旁,带倒下去。杨赵氏踢她一脚,“乱动啥,让你躺好。”宋梅用双臂护住脑袋,身体微微弓起。杨赵氏转视杨仁道。杨仁道退开两步。杨赵氏道:“躲什么,过来。”杨仁道磨磨蹭蹭。赵杨氏过去抓他,掀到宋梅用身边。揭起棉被,抖一抖,铺在他俩身上。叉着腰,监视片刻,这才扭头上楼去。

宋梅用蠕着身体,挨到褥沿上。满眼桌腿椅腿,长短交错,粗细参差,犹如一片树林。她做好打算,倘若杨仁道有所动作,她就跳起来,跃过桌椅,破门而去。她等待着。杨仁道没有动,呼吸都听不见了。她仍觉有什么东西,从他那一头,经由被子,染到她这一头。是男人腋窝里的味道。她竟和男人同盖一条被子。她脊背悚然,正想甩被而起,忽听杨仁道说:“我妈打你了,痛吗?”

宋梅用鼻头发酸,不动,不语。杨仁道轻轻吸气,又叹息似的呼出。俄顷,滚起细碎的鼾。宋梅用泪水干透,面颊绷得瘙痒。她想起小时候,四个孩子,一条薄被头,经常半夜被哥哥姐姐挤出来。后来大了,宋大福分出去睡。再后来,大姐死了,她和二姐睡一窝。又后来,二姐跑了,她便独自睡。父亲去世后,母亲时或凌晨钻进她的被子,把脚搁在她肚子上取暖。

白日的劳累,压在宋梅用眼皮上,令她逐渐昏沉,分不清回忆和梦境。但觉齿寒骨冷,仿佛搁在她腹部的,不是母亲的脚,而是一大块冰。倏见远处有团火,腾腾冒了白烟。她慌忙跑过去。火光却越离越远。有那么一刻,掩在层层树木背后,不见了。她发着抖,在树木间兜转。梧桐树居然长得如此粗壮。细看之下,是放大的桌子腿,一条条落了漆,发了霉,青黑斑驳。这时,宋梅用意识到在做梦,便掉过头。遥见那团火,变到了左上方,一跳一晃,朝自己移来。她感觉温暖,身体放松下来,略微清醒了,发觉和杨仁道紧搂着。他潮热的呼吸,喷在她额头上。她略微挣了挣,挣不脱,便又睡过去。

不知多久,有人踢宋梅用。她睁了眼,见杨赵氏滚壮的脚,裹着青布鞋袜。赶忙蹦起来,见天色已然微亮,杨仁道挑水回来了,正将木桶里的水,倒进缸子里。宋梅用赪红了脸,拢拢头发,奔向炉灶,发现柴火早就烧旺。赶紧转头抓起马桶和掝筅。

杨赵氏冷眼看她奔出门,这才掀开被子,检查有没有血污。杨仁道见状,避往天井去,被杨赵氏喝住:“你想什么呢,对得起我吗,是个男人吗?跟你说过几次了,我把那小婊子养在家里,是白白养着的吗,你嫌我钱多啊?”

门口有人探入头,喊声“老板娘”。杨仁道替母亲应了声,迎过去。杨赵氏道:“站住。”杨仁道道:“被褥太薄了。”进来泡熟水的客人问:“什么太薄了?”杨仁道笑笑,抄起铁漏斗。

杨赵氏捻捻被子,确实偏薄。放回去,见枕边有一卷纸币。便声色不动,捏在手里。少时,宋梅用刷马桶回来。杨赵氏抄起扁担,当头拍去,“让你偷钱,让你偷钱!”宋梅用一躲,扁担落在背上,有沉闷震荡之声。杨赵氏反手又是一扁担。宋梅用以手臂阻挡,肘关节里咔嗒一声。

杨仁道想拦母亲,不敢,跺着脚,围着她们转。人客纷纷劝解,“好好说话,小丫头被打坏啦。”杨赵氏这才将扁担杵在地上,“打不死你个白眼狼,现在没空,晚上跟你算账。”宋梅用想喊冤,怕越发惹怒她,便颔首护胸,只是哭。杨赵氏看着她触气,拿了零钱袋子,出门买大饼去。

杨仁道挨近问:“要不要紧?”宋梅用不理他。杨仁道上二楼,从碗橱里摸一只高邮咸鸭蛋,下来塞给她,“我今天也起晚了,没烧早饭。你先垫垫饥。”宋梅用推让两下,怕杨赵氏进来看见,便接来揣在兜里。

须臾,杨赵氏回来,和杨仁道分了大饼,在宋梅用面前吃。宋梅用一抬头,她便呵斥道:“看什么看。女人家家的,懒得出了蛆,一觉睡到天大亮,还好意思吃饭。”吧唧吧唧吃罢,上楼去,取了枧木钱盒,反复数点,未见短少。狐疑之下,把宋梅用的钱收好,账簿记一笔。心觉这丫头太倔,索性乘机驯驯她。

宋梅用围着灶头,忙到中午。杨赵氏仍不给饭。命她出去买柴火。又命她洗床单,晒被子,清理檐下麻雀窝。夜里七八点,宋梅用眼睛发黑,双腿打战,便假装小便,蹲到马桶边,拿出咸鸭蛋。蛋壳焐热了,压得粉粉碎。她顾不得剥干净,整只塞进嘴。舌头一抵食物,眼泪霎时下来。

杨赵氏一刻不见她,便四处找,到帘子外头喊:“拉屎拉尿老半天,当自己皇后娘娘啊。”宋梅用一慌,噎住了。又抠喉咙,又捋胸口。杨赵氏掀帘子进来。宋梅用跳起,鼓着嘴,提着裤头,往外冲。杨赵氏道:“贼骨头,偷吃什么呢。”抬起一脚,踢得她踉跄。转到她面前,想再骂几句,发现她翻着眼睛,脸都青了。俄顷,食管里咕噜一声,鸭蛋落肚,反出一串嗝。杨赵氏这才松口了气,说:“装什么死啊,以为唬得住我。”放过她,找了杨仁道,说:“去,给她点吃的。”

杨仁道赶忙刮了剩菜,压在冷饭上,端给宋梅用。宋梅用别过身去,“我要干活。”杨仁道想说,是杨赵氏让她吃的,怕她不高兴,便讪讪笑着,把饭碗往宋梅用手里塞。宋梅用推开,他又塞。推搡间,杨赵氏过来,道:“怎么,吃饭不会啊,要人家喂给你啊。”宋梅用这才接过,背了身,吃起来。

吃罢,杨仁道收了碗。杨赵氏站在楼梯口,看宋梅用干活。宋梅用松着眼,耸着肩。身板尚未长开,就已有些佝偻,像个小老太了。杨赵氏忽觉不忍,咳嗽两声,轻问:“吃饱了吗?”又说,“你被子有点薄,明天给你换条厚的。待会儿热水泡个脚,就不冷了。”

宋梅用哦一声,手脚不敢懈怠。杨仁道把毛头哄睡后,下楼接替灶面收尾生活。杨赵氏命宋梅用烫脚。宋梅用摆手道:“不用不用,你们先来。”杨赵氏说:“假客气什么,难道要我伺候你?自己搞水去。”

头道水烫脚,宋梅用还是第一次。两只脚熟红熟红,背脊一浪浪发热,浑身筋脉通畅起来。一天忍的气,受的累,随了趾间污垢,泡散在水里。她睃一眼杨赵氏,见她若有所思,似笑非笑,倏然板起面孔,瞪宋梅用一眼。宋梅用穿上鞋,“我泡好了”,从杨仁道手中抢过柴火。

是夜,杨仁道照旧被赶下楼。他有了熟门熟路的感觉。躺到铺沿上,褰起被角,窸窣往里蹭。宋梅用把被子掖成“壁垒”。杨仁道探一只手,触到“壁垒”,便摸摸索索,试图钻进来。宋梅用侧身抵住。杨仁道又试,作罢。双双偃卧,各不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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