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夜色来得很快,大街上忽然就暗了下来。然而这稀薄的黑暗立刻又被跳动的火光所撕裂。大街两边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他们手中举着巨大的牛油蜡烛和火炬,欢安静而热切地等待着左相和他的军队经过自己的身边。
列游音皱了皱眉头,一把带住了马缰。
左相应裟轻车简从地趁夜进城原本就是为了避开人们的关注,现在却是完全的落空了。他扭头望了马车一眼,不知道该不该向左相征询一下意见。
前卫的速度这才降下来,应裟车边的一名亲卫就拍马赶了上来。
“列统领。”亲卫轻轻喊道,做了一个继续前进的手势。列游音点了点头,胯下的夜北马又恢复了华丽的庆典步伐。
消息自己就长着翅膀,就算是被锁死了未伸开的双翼,它也能“嗖”地长出两条长腿飞奔而去。
左相应裟隔着窗纱看见拥挤的街道的时候,再次想起了夜北人关于消息的说话,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心下隐约生出一丝无奈来。
他从未置疑自己与真骑的妥协,失去了先机的休军付出更大的伤亡也仅能捕获那支后卫,没有什么真正的意义。但是国中只怕未必会这么想。左相驻留夜北,控兵数万,本来已经成为朝中议论的话题。若不是应裟治下的夜北已经成为休国的经济支柱,他的相位实在岌岌可危。
这场与真骑的交战如此微妙,就说是堕了休国澜州大国的身份也不为过,消息若传到国中,只怕又是无尽的麻烦。应裟驻兵天水镇外,固然有担心属下多嘴坏事的成份在里面(天水的这些商人不乏手眼通天之辈);也是因为天水虽小,位置却极为重要,历来官员任免都是休王直接下谕的,不归夜北管辖。应裟若进天水,少不得要给死掉的德方擦屁股,以左相之尊处理一方镇守使的事务,国中难免又起非议。
应裟原来有心让大军绕过天水北返夜北大营,手里这千头香猪是此战的主要收获,急需好好安置,在这荒郊野外再多留几天,只怕要死伤不少。天水政务可以留下两名精悍的官员代理,飞骑报捷的同时派人向休王请诏任命新的镇守使。
一来一去,报什么不报什么就要从容得多。
只是没有想到苏平的麾下好狠斗勇不如真骑,请功求恤的功夫却是一流。连经苦战的黑甲精骑虽然损失惨重,也算是个大胜的势头,早急着回天水报捷修整。
苏平那员副将见大军驻扎城外不动也没有什么庆贺的声势,心下顿时不满,居然自己就派了一队斥候回八松报捷去了。
黑甲精骑速度颇快,应裟知道的时候,那队斥候已经出了天水城门。应裟虽然心中恼恨,却也不便过责休王的亲兵,训斥了那副将几句,匆匆就进了天水。
总之是失了先机,就算国中有人多嘴,他也不想从休王那里得个“玩忽职守,算计功名”的责备。
一路走进城来,应裟心中已经计较好了明日要张贴的安民告示,至于上呈的奏章是要连夜拟就的。黑甲精骑的斥候去的虽然快了,却不知道夜北高原雪后封路的苦楚,应裟希望列游音的手下能赶上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都城骑兵。心思既定,应裟对于街边出现的民众也就不再惊异莫名。
他的目光掠过薄薄的窗纱,突然被街边一个熟悉的身影灼痛了。
“界明城,”他轻轻念叨着这个行吟者的名字,神情复杂。
这个年轻而又老成的行吟者其实挺对他的胃口,他之所以在阵前爽快答应静炎不对界明城不利,也并不是完全买了真骑旗主的面子。与其说是胁下那柄古老的弯刀为界明城提供了说辞的佐证,不如说是他的镇定和周密的思维。应裟觉得这年轻人很有可观。
眼下黑甲骑兵的杈子却不能不让应裟小心起来。对真骑这一战,界明城也是个核心人物,留下他来。若是休王有心追查,难说不会在界明城身上出点什么纰漏。一瞬间,应裟眼里杀机起起伏伏滚过了好几道。没等马车经过界明城身边,他终于拿下了主意。
界明城看着那辆熟悉的马车从面前经过,心中还在狐疑,不知如何身上又是一冷。他本能地望向马车的车窗,却不能看透暗色的窗纱。马车轮子在面前的石板路上滚过,发出吱吱忸忸的声音,听得他心里发麻,眼角的余光里看见四月的身子也是一颤。
他转过头来,四月秀丽的面容在通明的烛火下显得苍白无力。
“四月姑娘……”界明城有点慌张。
“唉?”四月扭头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