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百步的距离,对人类射手们来说基本上是个不可逾越的障碍。
使用河络强弓的时候,真骑们的齐射也只有不到两百步的有效射程。即便如此,他们的威力也足以令东陆任何一支军队为之胆寒。
可是短短几天里,界明城竟然接连遇见两位跨越了这个障碍的射手。流风是真骑的额真,那也没有什么出奇了。可对面这个小小的马贼也能愤力射来一箭,就不能不让界明城震惊了。
射断马贼长弓的那一箭看似轻松,界明城实际已经出了全力。羽箭脱弦的时候,他听见了弓背发出细碎的撕裂声。这白木弓十分长大,是那些兰泥猎手们最珍爱的一把,又被用脂油仔细维护过,所以能够及远。饶是如此,听那声响,界明城知道这弓也不能再撑得几箭了。
二哥张弓的时候,界明城心中一凉,要是这什么四十八箭都是一般惊世骇俗的神射手,他和四月哪里还能走脱,不如老老实实交出马匹金钱就是。待到二哥这一箭划出一道尖锐的风声,界明城心里忽然一松。
箭矢来的快,可是绝不出奇,光听风声,就知道这二哥的手劲比那小贼差的远了。难得他还信心满满,敢不自量力地出头发难。更难得那四十来个马贼还对他心悦诚服。
界明城看着那箭穿过夜北清冷的空气,逐渐迟钝下来,终于在离四月百来步的地方落下。“哧”地一声插在雪地上,箭羽兀自抖个不停。
场面顿时凝滞了下来,马贼们呆呆地望着那箭,终于齐齐长出了一口气。那小马贼笑道:“二哥心里头果然是软的。”众马贼一时都哄笑起来。离得远,也看不出那二哥脸上有没有几分颜色。
“原来是个草包。”界明城心里的话忽然从四月嘴里轻轻吐了出来,两个人都觉得有趣,不由会心一笑。
藏在背后的手悄悄松开,四月把刚才默念的“云锁诀”无声无息地释放了出去,已经用不着了。和界明城一样,她也没有掂清马贼们的底细,一连用了两个法术,额头上已经密密布了一层汗珠。
“那是!”只听得二哥嘶哑的嗓音又响了起来,“咱要真把这位姑娘给伤了,到时候怎么向大哥交代?”一个马贼回道:“二哥的箭法力度掌握的当然是一等一,说话分寸时机掌握也是一等一哩!”话音未落,众马贼又笑做一团。那领头的二哥也不知道害臊,左顾右盼居然一脸的得意洋洋。
“向我交代什么?”背后远远地有人喝道,众马贼顿时没有了声息。
界明城和四月这才又回过头去,刚才还很遥远的蹄声就已经到了面前。背后追来的这两个骑的竟然是天下少有的快马,比倏马差得也不算太多。马上的两个汉子打扮的就如天水镇中最普通的商旅一样,面目也用帽檐遮蔽了一半,却是姿态潇洒,神气豪放。
骑花马的一个在几十步远的地方站定,掀开了帽檐,扫了一眼界明城和四月。
略有点不满地对马贼们说:“怎么回事,连两个人都没有镇住?”那汉子狼背蜂腰,剑眉朗目,说得上十分俊美,就是刚才发出一声大喝的,显然是马贼的头领。
小马贼抢着说:“大哥,那男是有点古怪,可也不是不好对付。主要是二哥看那小娘生的好看,想给你留下做媳妇儿哪!”马贼头领鼻孔里出了一声气:“你们倒还义气了。”抬眼看了看四月,“小姑娘长得是不错,就是脾气不太好。”旁别那个骑黑马的汉子冷冷哼了一声:“媳妇儿?!”到了面前,他也没有掀去斗篷上的大帽,众人也看不出他的表情,不知道这一声算什么意思。
四月听他哼得古怪,心中懊恼,大声说:“谁要做他媳妇了,真是不知羞耻。
别说打我的主意,就是这马,这钱,什么都别想带走。”马贼头领盯着四月又看了会儿,笑了起来:“果真好脾气!你放心吧,我们四十八箭虽然只是马贼,倒也没有那么不知羞耻。强抢民女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做的。不过说了要你们的马和金铢,就都得留下,别在这里讨价还价当我们是吃素的。”四月也笑了起来:“不知道天高地厚,面对东陆最强的天驱武士说话还那么不知轻重,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这话一说出口,界明城和马贼们都是大大吃了一惊。
天驱的传承,界明城和四月说的明白。如今四月不但把他说成是天驱,还吹牛说是东陆最强的天驱,界明城好歹忍住没有反驳四月的话,心中却是大大不以为然。“天驱这个名分哪里是这样随便拿出来吓唬打劫的的?”马贼们可是知道天驱的来历。说实在的,十六国境内,习武之人不知道天驱的也是少数。天驱既然都是最优秀的武士,那小马贼也就不在怀疑界明城射回来的那一箭,嘟嘟囔囔地骂:“难怪那么利害,还真吓了我一跳呢!”马贼头领淡淡看了眼界明城:“这倒是没看出来。不过他再利害还狠过我们四十多个弟兄?”“狠不过。”界明城笑笑,“不过有四月姑娘帮手就能狠过了。”鸭子赶上架,他倒笃定起来,总是要打一架,先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再说。他也不是无的放矢,见识了四月的魅惑术,知道她的秘术实在很了得。联手一博,如果占据先机的话,也不见得就一定是败局。
马贼头领听得失笑起来:“原来又是个胆大包天的。你们果然登对啊!得成全你们才行。”他转向身边那个黑马汉子:“非先生觉得怎么样?”界明城的手又握紧了弓,轻声对四月说:“我对付那个大哥。”四月点点头:“你去好了。”嘴角弯了一弯,眼睛就甜了起来,要对马贼们强用魅惑术。
马贼头领的身手看起来不错,要是比那小马贼强上一点,界明城也有把握用连珠箭压住他。只要到了近前,他的八服赤眉还没有遇见过敌手。但是那个非先生让他觉得不安,那双目光就是在北星客栈里投射在他背上的。弯刀刚才震的很厉害,那是很久以来都没有过的事情了,说明马贼头领和非先生的绝对不是好对付的。千钧一发,他也顾不了那许多,只是待机发动。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只能做不能想,如果开始多想了想,那就多半做不成。
界明城如果总是思前想后,早该死在东陆不知道哪个偏僻的角落了。
骑黑马的汉子犹豫了一下,忽然掀开了斗篷,手按胸甲,对界明城行了一个礼,肃然道:“铁甲依然在!”左手的拇指上赫然是一枚天青色的指套。
马贼头领的身躯重重震了一下,愕然道:“你……果然是天驱……”界明城脑中不由一乱,下意识地举手按胸,却说不出那句话来。
过了片刻才道:“抱歉,在下还不是天驱。”马贼头领眯着眼睛笑了:“有趣有趣,称天驱的反而不是天驱。”那名天驱举手拂开帽檐,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年纪,神色疲惫,苍白的脸上一双灰色的眼睛发出森然的光来。他长嘘了一口气,说:“如此极好,如此极好。”马贼头领摊摊手:“好,拉上关系了。非先生,这次咱们还打劫不打劫了?”天驱冷冷地看着他:“大哥若是想要那倏马,便去要吧。”他年纪看起来比马贼头领还大,却仍然叫马贼头领“大哥”。言下之意,界明城既然还不是天驱武士,就与他无关。
马贼头领犹豫了一下:“倏马还是要的,难得还是儿马,养两匹小马出来也好。我们这两匹血马,虽然脚程还挺快,毕竟是老了些。”天驱笑了起来:“大哥几时那么不爽快过?去拿就是,马贼抢马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他的笑声高亢尖锐,听起来让人不太舒服。
界明城笑道:“你们以为这是探囊取物啊?自说自话的。号称四十八箭,来来来,看看箭是怎么射的!”白木弓拉成满月,四支箭依次扣在手中。
离马贼头领只有四十步,他要争取用这四箭摧毁马贼们的斗志。
余光里,四月的表情好像有些奇怪,只见她手一挥,一串青色的光球唰地串向界明城。同一时间,马贼头领也伸手摘弓,果然是一流的身手。
“只可惜比我晚了那么一点点。”界明城想,手臂略一加力,正要松开弦,忽然听见那白木弓“喀喇”一声,竟然被拉折了。
三十一短短几十步的距离,面对的是马贼头领的矫健身手,失去先机就意味着失败。
而失败对武士来说意味着什么呢?界明城的心头一凉,忽然被惊慌所笼罩。
从离开家园的那一日起,他就知道他每天都将呼吸着危险,选择做一名天驱本来就意味着在刀尖上打滚。与死亡擦身而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界明城对自己的胆量有着足够的自信。“要是心大的话,生死也不过是瞬间的念头。”他一直这样告诫自己。
可是马贼头目一箭离弦的刹那,界明城的心忽然象冰冻了似的僵硬。箭势太急,他连拔刀的时间都没有,而神志忽然变得极度清楚起来。“还没有到过龙渊阁呢!”他带着一丝遗憾想,接着想到的竟然不是老师的白发,而是四月的那双酒红色的眸子。“奇怪啊!”他小声嘟囔着,几乎是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左手撒开断弓,右手挥出四枚羽箭。
用手甩出的箭能飞多远?界明城根本不去想这个问题,只是在心底微微希冀这能减缓马贼头目后续的箭势,咬着牙准备承受马贼头目的那一箭。
弓弦声嗡嗡做响,马贼头目一口气竟然射出了连珠七箭。箭来的又准又狠,每一支都紧紧盯着界明城的胸膛。可是第一箭却在界明城胸前一滞,颓败地发出“砰”的一声,后几箭也是一次一次撞出青色的光环来,接连坠地,只有第六箭终于穿过那道透明的屏障,“噗”地钉在了他的左肩上。界明城的勇气在第一箭坠地之前就回到了身上,他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情,不过他从来都不会在关键时刻花太多功夫思考,只是行动。反手抽刀,轻松格飞了第七箭,界明城驱动胯下的白马,朝着马贼头目直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