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熙躺在行军床上,寒冷饥饿再加上连日的作战,让他已有些混沌了,断断续续,他仿佛陷入了一个梦境中。……斗转星移间,西山脚下,漫天飞雪,一地洁白。他看到在暖融的室内,他正躺在榻上小憩,身旁坐着桑落。她目光柔和的,如水波般一重重铺开,落在他脸上,妍丽的面容上有几分凄凄,她只是那么看着他,不言不语,目不转睛。他睡得正沉,浑然无觉。然后,他起身走了,走前说了好些混账话,留她独自在灯下垂泪。她不停地掉泪,手里却还做着给他的里衣。章熙看着灯下瘦削的背影,心中空落,疼得难受。他想冲过去打过去那个愚蠢无知的自己两拳,更想拥抱被他的尖锐伤害的姑娘,想低声下气地求和,告诉她,那时他笨拙的用错了方法,他章熙实是爱惨了她。可是,他不能。他尚且不知在谁的梦中,又如何能做些什么?章熙看着自己一次次的伤害,直到她说了厌倦。屋里的他看不见她眼底的情意,看不到她哀愁的眼眸,他一直在怪她,怨她没有心……这一刻,哪怕只是个旁观者,章熙依旧感到心痛无比。屋里的男人眼盲心瞎,他怎能如此伤害挚爱之人?他简直不配得到原谅与救赎。报应很快就来了。桑落走了。许宸枫带走了她。他没有追上他们的大船,在那个废弃的渡口,水波幽幽,唯余红幡依旧。从此他发了疯,着了魔。他烧了西山别院的房子,烧光了她留下的所有东西,包括她珍贵的心意。听说彭城许家举行了百年来最隆重的婚礼,许家主终于迎回了他的妻。他不肯承认,她嫁与别人,也能过得很好,被捧在掌心。骄傲自大叫他始终学不会低头,他终是尝到了悔恨的滋味。心中满是杀戮,于是他去了西北。可连边城都能听到她的消息。许家的商贸遍布,所有的商行都在庆祝家主夫人的回归。他总能听到她零星的消息。她应是过得很好。而他,心中绝望至极,方知一切无法挽回。他死在战争中。意志消沉下,他亲自打破对战中不能饮酒的规矩,又因乌维偷袭,宿醉使他感知力变弱,最终,万箭穿心。这样的结局对他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临死前,他想将胸口处的荷包取下来,握在掌心,那里有他珍藏的宝贝。可一切都是徒劳,手无力地滑下来,一如他和她的结局。自始至终,他都不知她真正的情意。……章熙自己模模糊糊的,如同看旁人演戏一般,既觉得陌生,又感同身受。当梦里的他死在万箭穿心之下,心中有无限的失望与遗恨,现实中的章熙也如遭雷击,胸口缺了大洞一样,往外汩汩冒着血。原来这便是落落的梦境,难怪她会在决定离开他时梦到那一幕。章熙坐起身,左手熟练抚向胸口,那里有他们夫妻的结发。他终是挽回了落落,他比梦境中的章熙要幸运的多。不知为何他会做一个如此真实的梦境,明明之后的事情已经完全不同。掌下的心脏蓬勃跳动,他心神不宁,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淮左的大声呼喊,“将军,敌袭!”
章熙一惊,今早才经过三天两夜的恶战,乌维怎会这么快就再次偷袭?他下床穿鞋,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等缓过劲来,章熙看向窗外黑漆的夜色,心中暗叹,不知这一战他能否看到升起的日出。经过一日的休整,胡人果真再次发动新一波的攻击。他们似是知道整个朔方城的困境,攻城战一轮接着一轮,势要拿下城郭。章熙杀的双眼赤红,已经记不清,他统领着这群将士,到底打退了多少次进攻的胡人。箭矢若雨,石炮纷飞,章熙从前对乌维都是强攻劲取,如今却连防守,都愈发吃力起来。城墙之下,尸体堆得越来越高,胡人的呼啸之声就在耳畔,随着天色渐明,一张张嗜血的脸也清晰起来。先前在城外设下的战壕防线,早已被一道道突破。乌维不可一世,率领的骑兵意气风发,朔方城外,狼旗遍野,遮天蔽日,章熙的军队面露疲色,听到胡人整齐振歌之声,随风传入城内。……第三日,整个军队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厚重的城墙内外,到处都是血迹斑痕。乌维的攻势,一波波涌来,又被一波波的打退。章家军士誓死保卫城郭,和朔方共生同死的消息也传遍了整个河套。是的,大周的旗帜已被将士们撤下来,改而换作一个个鲜血染成的“章”字。章家军。打到现在,胡人向来勇猛的骑兵不见威势,即便在章家军人困马乏的绝境中,即便在乌维重兵压境的压力下,依旧攻不下朔方郡的城墙!所有章家军只有一个念头,坚持下去,绝不退让一步。越来越多的民众被将士们誓死决心所感染,从最早的闭门不出,开始赶赴而来。男人们穿上战死将士的铠甲,拿起染血的刀剑,加入保卫朔方的战役中。女人们照顾伤员,即便缺少食物,也尽可能地为将士们送上干净的水和窝头。短短数日,整个朔方都动了起来,甚至是西套的百姓,也都自愿加入保卫的队伍。又是五日的苦守。战事间隙,章熙坐在城墙上,浑身都是血污,脸上的血凝成了红色的霜。可他累得手指都不想抬,只想躺下来睡一觉。隆隆的战鼓又响起来,敌人再次发动猛攻。章熙靠着剑将身子拖起来,就在这时,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他该躲避的,可沉重的身躯影响了他的反应,他挥不动手中的长剑,看着那支箭越来越近。“将军,小心!”
是啊,要小心。可怎么办?箭越来越近,他已然躲不及了。这一刻,他眼前又浮现出那双美丽的眼睛,迷人而狡黠的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