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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维克多(第1页)

I

他从一开始就很难搞。“难搞”一词实在是有用又含糊,但就是因为含糊,才在他身上适用。因为几乎有关维克多的一切,包括与他的互动、交流和童年的每件大事,都特别令人担心。就连那些应该很容易确认的基本事实,因为他的关系,也变成需要深入调查的复杂问题。有些孩子因为素行不良、品行不佳或缺乏常识,把自己的人生弄得很难搞;其他孩子则是因为遗传或生长环境的关系,天生就很难搞。应该说明一下,尽管维克多最后变成上述第一类孩子,但他一开始跟我住的时候,还属于第二类。

年纪问题就是一个例证。无论那个男人是不是维克多的父亲,他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的孩子年纪多大,这一点也不令我意外。我第一次抱着他,仔细看他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睛很小,肚子鼓胀凸大,脏脏的头发全打结了,身上的虱子丰满发亮,跟抹上奶油的米粒一样肥硕滑溜),我猜他六岁左右,不过因为从小营养不良,身上又有病,看起来跟三岁小孩没两样。一回到贝塞斯达镇,我就带他去找孩子们的小儿科医生艾伦·夏皮罗。医生帮他做了检查,并且把明显的成长迟缓列入考虑,认为他的年纪介于四岁和七岁之间。猜测这些孩子的年纪是一门艺术,不可能精准到位,所以我早就不再为此花费太多脑筋了。从实际的角度看来,如果能把他们当成年纪小一点的孩子,对他们通常是有利的;这样一来,他们就有一两年的缓冲时间,让自己适应美国孩童的成长过程,不用急着有所表现与成就,可减少他们的负担。(听说过用来扶助弱者的“平权措施”吧?我只是把它改用在儿童成长的领域里。)于是,经过一阵若有似无、不太认真的争辩之后,夏皮罗和我达成共识,在维克多的病历记录上,把他的生日登载为1976年8月13日(后来,所有的正式记录都用这一天);8月13日当然是我遇见他的那一天。走进夏皮罗的诊所时,我带着的是个谜一样的小孩,而在回家的路上,跟在我身边的是确认为四岁的孩子。

维克多在1980年成了我家的一分子,基于两个理由,那一年显得很特别。第一个理由是,那是同时有最多小孩住我家的一年。第二个理由是,当时我认养的一大堆小孩刚好可区分为截然不同的两代人。其中一群是十八岁大的孩子,包括穆提、梅根、甘特、拉妮、雷伊、泰伦斯、卡尔与伊迪丝,我相信他们很快就会离家读大学,接下来还有一群年纪较大的青少年(大都是十六七岁,其中几个小一点,包括当时只有十二岁的埃拉及十一岁的艾比)。但是在他们后面,年纪最大的孩子(包括伊索德与威廉,他们会是维克多主要的同伴)只有六岁。全部加起来,那一年我们家总共住了二十二个小孩。我对当时的回忆大都与感官相关,记得的事情倒是没几件:包括青少年一天到晚重复播个不停的哀伤摇滚乐,他们从某处偷偷弄来的酒散发着恶心的水果臭味,还有每天早上都有一些不太会打扮的家伙从我面前经过。到了晚上,女孩们都在讲电话,男孩们则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我很确定他们都在自慰。有时候,我甚至确定其中有些人还维持着性关系,但这似乎是个太过累人的话题,我懒得提。他们花很多时间吵架、看电视,还会大声宣称,等有一天他们离家上大学、开始自立(当然,他们还是需要我的大量资金援助),才能好好松口气。无须赘言,我总是尽可能把时间用来出国开会与讲课。从机场回家时,每当绕过转角,我总是隐约感觉到家里会变成残瓦碎石,不耐烦而生气的他们都等着我回家,对我提出一堆要求与索讨,还抱怨连连。

真不知道维克多第一次看到我家、遇见那一大群奇怪的孩子(如今那些孩子至少在法律上都是他的兄弟姊妹)时,心里作何感想。可以确定的是,他一定觉得有点应付不来;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很难记住那些每天早上在我身边走来走去、跟我要钱、拿出成绩单或者要我帮他们看看身上的小伤的孩子。有个年纪较大的孩子,还曾把朋友带到我们家来住了一周,想知道我是否看得出桌上多了一副餐具,多了一份户外教学同意书要签名。我当然完全看不出来(我的时间跟心思必须同时用来处理很多事),等到他们向我透露这起恶作剧时,大家都笑个不停,连我也是。我还跟那个消瘦英俊的不速之客握了握手,他是一个皮肤跟无花果一般紫黑的男孩。每天早上,孩子们打我身边飞奔而过,从楼梯的一半往下跳到前门,或是像一支大军从后门蜂拥而出,手持曲棍球与长曲棍球的球棍,还有棒球球棒,仿佛手里拿着武器——他们本来可能随身携带的长矛。(有时我看着他们一起跨步向前,凶巴巴而单调的扁脸长满青春痘,不禁想起我年轻时看过却选择不予理会的一句话:“乌伊伏人的凶狠让船员们感到不安。”库克船长这个委婉的建议让我感到不寒而栗,毕竟,如果乌伊伏人可以让那些见多识广的勇敢船员感到不安,难道我不该害怕吗?)

我承认我不太记得每个小孩的名字。我曾经想把一个我以为名叫拉妮的女孩叫过来,来的女孩却是我以为叫梅根的(前提是她愿意听到我叫她的名字)。有时候,发生这种事并不是我记错了,而是他们故意作弄我;他们会玩这种游戏(听到我叫人,便找别人顶替,企图把我弄得晕头转向),但是很快就放弃了。因为我也会跟他们玩游戏,例如,只要被我叫过来就有钱可以拿,或者会被我叫去做特别讨厌的家事。这样一来,他们就会吵嘴,有人自动招供,把故意弄混的身份交换回来。这一代孩子立下禁令,他们所谓的“小宝宝”(包括伊索德与威廉以及所有年纪小于七岁的孩子)不能上餐桌,要提早一小时与汤林森太太一起用“宝贝桌”吃晚餐——但那其实只是一张摆在厨房里、用来快速吃完早餐的低矮白色三合板玩具桌。听到这个决定后,伊索德与威廉当然大哭大叫,大孩子们也喊叫了起来,不见得多讲道理,却自以为是(“多数票!多数票!”十六岁的佛瑞德大吼大叫,他的中学课程刚好教到宪法;只消看看他们针对家庭事务立下哪些规范,即可得知学校教到了哪里),但是这一条修正案还是通过了。连我也得承认这是不错的解决方案;至少用晚餐的人少了一点,没那么吵闹了。

维克多来的时候,我趁某个天气不好的周末夜晚,所有人都在家时,把他介绍给了大家。但其他孩子对他的印象不太好。年纪较大的孩子张嘴凝视他,好一会儿都没出声。比较有礼貌的对他挤出难看的微笑,然而一点用也没有,其中几个伸手摸了摸他,然后很快就把手收回去了,好像维克多会立刻从我怀里跳出去,把他们吃掉一样。伊索德与威廉也站在门口凝望他。至于维克多,则把脸往后转向我的肩头,完全没出声。我吩咐汤林森太太把他带走,他们才对我丢出一堆问题。

“他怎么了?”

“他怎么会长那个样子?”

“他有病吗?他的身体怎么会是那种颜色?”

“他几岁?”

介绍新来的孩子时,孩子们的反应总是让我觉得很好笑。他们怎么那么快就忘记了自己刚来美国时是什么德行!大部分孩子来的时候身上都有虱子与疾病,穿的破烂棉衣几乎称不上衣服,罹患的传染病五花八门,从霍乱到痢疾,从坏疽到结膜炎与疟疾,而且恢复的速度也不一样,此外,多数还营养不良、身材过于矮小。最重要的一点则是,他们的外表都不吸引人,脆弱的头部非常大,四肢扭曲柔软,看起来就像超大的胎儿,还未成形,丑陋无比,简直是不见容于世间的错误。

“你们该觉得丢脸。”我跟他们说,“梅根,你以为你来的时候是什么样?还有你,欧文?”他们一开始都会排斥新来的孩子,每次我都不得不这样反驳他们:年长的会觉得不好意思,年幼的总是听不进去。

但这一次他们不为所动,全都一个鼻孔出气:“我们才不像他那样。”

的确,他们的话不算全错。我曾提到维克多先前的情况非常悲惨,看到他的人都会感到震惊不已。老实说,任谁看到他,应该不会只感到震惊,反感的情绪也会油然而生。因为工作的关系,多年来我有机会目睹某些最惨不忍睹的人类病体,在我看来,维克多并不是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病例之一,但肯定是其中最令人悲怜的。倒不是说他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美或是原住民特有的吸引力,却被生病毁了,而是他全身上下都染病了。我看不到也感觉不到他身上有哪个部分没有病征——他全身上下都不健康。看着他,我心底再次出现一种感觉:病毒与细菌的种类真是多到令我惊叹,而且居然能在身上最细小、最容易被遗忘的部位留下极具特色和创意的病征,他的皮肤布满红肿发热的水疱,水疱顶端有白色的脓,眼白也跟牛油一样黄,隐约浮着一层神秘的黏液,跟蜡一样浓稠。似乎有许多种细菌征服了他身上一些最不重要的部位,就连指甲与脚指甲,也变得跟骨头一样不透明,指甲的尖端还钙化成了锯齿状的箭头。他身上的每个孔洞都有汁液流出,有些稀薄的汁液呈现出锈色,像是带有浓烈金属味的经血,也有一些汁液像果冻一样透明,偶尔才会往外流到表面。他真是太令人惊奇了,简直成了成千上万种细菌与病毒的观光胜地。夏皮罗与我用几个下午的时间帮他做检查,我们兴味盎然地确认了两个人都知道的疾病(轮癣、结膜炎与湿疹),对于不知道的那些病则争辩不休。维克多的病体是一个引人入胜的谜团,而他也非常有耐性,坐着不说话,用嘴巴呼吸,持续发出鼻音,夏皮罗跟我用手指在他身上到处戳刺触摸。无论那些被感染的部位看起来多么触目惊心,实际上都是可以医治的。晚上他洗过澡之后,我会让他坐在我的大腿上,帮他的疮口涂膏药,喂他吃藏有抗生素的蜂蜜蛋糕。他大腿内侧的水疱破掉后结痂的伤口渐渐痊愈了,皮肤也变得光滑起来,像盐巴在黑色的泥水里消失无踪。所以,尽管他一开始的外貌教人看了心神不宁,但并非一直会是这样,事实上,很容易就改善了。只是,维克多更大的问题是他几乎没有社会化的能力,他根本是货真价实的野孩子。领养他不久后,我就发现自己必须教他怎么当一个文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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