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上去也很好。”“噢……没错,我到赵飞燕那里去了,他总能让人开心。”
“下次也把我带上。”
“嗯,自然,他总是有满满一兜子的话,你不用担心冷场。”
“你以前也这样形容过我。”
“是吗?……煜翎。”
“忠祺。”他们似乎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却都沉默了,等待着对方开口。
最后还是煜翎先开口了:“你今晚要和我一起睡吗?以你现在的样子,和我睡一次。”
忠祺愣住了,哦不,是青龙愣住了,他原本是想询问她关于痛苦记忆的事,他的内心在忍受煎熬,他等着她的惩罚,等着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给这个老不死的自己一个惩罚。虽然对他所做的事他仍不后悔,但就是想获得一个惩罚。
一切都到来的十分顺遂,他沉积了五亿年的夙愿,他已经在用最妥帖的方式,他深觉自己已经做的够好了,但某一部分的自己反而陷入了巨大的失落,不断的下沉,一次又一次的在深不见底的渊薮里坠落,这份失重感发生在这一切被揭露之前,甚至就在他获得极大的满足与喜悦的瞬间,另一种完全相反的情绪也同样巨大,在镜子的那一头,也是真实的他自己。梦实现的同时也伴随着彻底的解构。
“你可以吗?”他以一种赎罪的口吻。他觉得煜翎的这份请求也许正是一种惩罚,一种她冥思苦想之后的最有力的惩罚。毕竟是他盗用了忠祺的身体在先,他以自己的精魂完全剥夺了对方的,占据了这个本不属于他的身体,现在煜翎请求他做完全相反的事,他要演绎另一个人,一个被他踩在脚下随意操控的人,他要让那个人翻身凌驾在他之上。
“当然。”煜翎回答的干脆利落。
忠祺的身体靠近煜翎,她已经将盖在头上的披风解掉,没一会儿的功夫,她的发丝就和汗水混在了一起,她天然有一种蔷薇花的香气,那种天然的体香在汗水的作用下越加明朗了,忠祺的唇落在她的额角,他将她抱起来,煜翎的双腿从裙子下面裸露出来,缠在忠祺的腰上,被月光照耀的煞白,他们面面相觑,忠祺捧着煜翎的身体,煜翎伸手捧着忠祺的面颊,将蔷薇花的吻送入忠祺口中。
每一扇窗都大方的开着,晚风送来了院外的桃花瓣,送到茭白的月光映照的地面,送到床榻上,送到十指紧扣的指缝中,被指节碾碎。
土辛的剑划过地面,他单手撑着剑一跃而起,半吊在空中,朝阳便从他的身后缓缓浮现。整个龙宫忙碌的脚步声便纷至沓来,只有煜翎的寝殿空无一人,所有的差役都被那个伤心欲绝的她遣走了,她亲手锻造的与世隔绝的孤岛,此刻变成了莫大的自由,没有一扇窗需要遮蔽窗外某双可能的眼睛,探看那些可能的秘密——语言也好身体也罢,我们只对人保守秘密,却永远对自然开放。负担、羞耻心、歉意、得体全是对人的,自然包容每一个物种的,接纳每一个物种的呼啸长嚎,是人教人穿上外衣、人叫人沉默不语。
煜翎醒来了,忠祺还沉沉的睡着,他一向睡得极浅,风吹草动都能唤醒他,但这一次他睡了五亿年来最沉稳的一觉。作为无头怪不敢睡是担忧性命,作为人而不敢睡是担忧明天。
“你醒了。”煜翎的声音很轻,几欲被枝头欢快的鸟鸣盖过。
光线正好照在忠祺的睫毛上,他忍不住又闭了一次眼睛,煜翎起身把那扇窗关上。
“它们从没有这样自由过,也不担心我手上会有一支箭。”她对着枝头的鸣啭欢快的麻雀感叹。然后回过身来。
忠祺已经坐起来披上了罩衫。
“过去你总是不由自主的皱眉,我为你抚平了无数次。”她又重新走回床边,坐下来,牵着他的手。
“是你让这些小家伙自由,你也为我做了很多,在我被唤醒的那些记忆里,我是过一天少一天的,没有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可我知道,哥哥和廖药师都在想办法,但我们都知道那是无济于事的,没有人愿意捅破,只能用逃避让时间拉长,你让我活下来了。现在,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我可以浪费生命。这三年来,我真的无比自由,自由到没有心事。”
“煜翎。”他只是叫她的名字,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话,他仿佛失语了,就像那枝头的麻雀,开心难过都只能发出同一种声音,只能依靠语调让一切变得不一样。
“我心悦过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现在也是,即便我知道这里面已经住着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了。”煜翎把手扶在忠祺的胸口上:“我爱你,这是我从昨晚开始就想对你说的话,但我们之间好像中了沉默的魔咒,我现在可以说了,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不想再藏起来一句话,我受够了。”她用目光追寻着忠祺的眼睛。
忠祺的眼睛里还是残存着一种将信将疑的解读,他此时才发现,这种沉默是他的常态,他与每个人的交流都停留在浅尝辄止的状态,好像这世间的所有人对他说话都只能说一半,他也同样对待别人,另一半,就靠他们互相去猜,是与否,都只听从自己单方面的论断,哪怕此刻煜翎已经把话锋推到了这等地步,在他心头萦绕的还是一种不对等的猜测。
在他看来,昨夜发生的事仍旧是煜翎一种向死而生的谴责,她要的羞辱他,惩治他,正因为他心甘情愿,这种惩罚才越发深重透彻。
“你不信吗?你连语言也不信吗?那你信什么呢?信你的感觉吗?”煜翎捧着他的脸,喋喋的追问。
“我不知道。”忠祺的眼睛从煜翎的手心划开。
“你从没相信过一件好事对不对?是你自己觉得只有恶能够面对你。你喜欢和赵飞燕呆在一起,你觉得他之所以愿意这么做是因为你躲在忠祺的身体里,他什么都不知道,哪怕你们在一起真的很快乐,你也为他做了很多,甚至是违背天理的事,你冒着这样的风险去换来的友谊,你还是觉得自己不配得到是吗?”
忠祺低着头,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他还是不能吐露一句话,这一刻他甚至觉得十分释怀而并非煎熬,他就想这么诺诺的听着这些不再关乎身份只关乎性情的话。
“我恨你的欺骗,你的侮辱,我是恨你的。这些天,我满脑子都是对你的复仇,可是我看见春天来的时候,这些恨就十分莫名的消失了。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爱这种活着的感觉,我爱一呼一吸都有花的香味,我的亲人、伙伴和国人都死了,都死在你手里,我浑然不知,但即便我知道了我又能做什么才能换回他们呢?杀了你吗?这种既定的事实是不能扭转的,也许对于起死回生这件事,你的确可以做到,比如赵飞燕的母亲,可是我又想,我真的可以面对我的哥哥吗?我可以继续面对我的命运吗?我好像不可以,他又将怎么活呢?以什么姿态活,当他肩上的使命被卸下了,他一辈子也没真正开心过一天,他懂得怎样开心吗?他就像你一样,是开不了心的人,我又怎么和他相处呢?这一切都太复杂了,恰好现在既有的一切也不坏,甚至更好……”
煜翎顿了顿又接着说:“好吧,我承认,这些都是借口,一切来自外部的因素,都是为了掩饰我可能不太光彩的内心,既然说了我不想再藏起来,那么我坦诚的告诉你:对,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那么伟大,我终于肯承认这件事,比起做火翎国的公主,做叱翎的妹妹,做那一日的王后,我更愿意做我自己。我不是个伟大的人,我甚至十分自私。我想活着,我想用你对我的点点滴滴的温柔抵消掉灭国之仇、杀兄之仇、灭友之仇,我甚至觉得可以抵消,是可以的,因为……我爱你啊,我爱上你了,你是蛇也好,是乌龟也好,是青龙也好,是忠祺也好,是谁都好。”说到这里的时候,煜翎已经跪在地上,她张着嘴,泪水灌注进去,看似在嚎啕,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忠祺也跪下去,跪在煜翎对面,把她的脑袋埋进自己身体里,环着煜翎的手臂也越发交叠起来。坦诚自己的内心是多么勇敢的事啊,哪怕是身处在真空当中,只面对自己,也很难开口承认自己不是一个伟大的人,是抛弃伦理道德完全利己的,有几个人胆敢向自己承认,至少忠祺不敢,在煜翎莫大的激发下他仍然不敢。
他不禁想,在这个经过了自己五亿年细想的国度里,仍旧不能畅所欲言,不说别人,即便是自己也被莫名的欲言又止困住了,也许他的一切构想都只涉及到了外部框架,但是长此以往的交往匮乏,和不能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暂且不论那些阴暗的部分,哪怕就是那些善意的温存,他也不能面对,一切的一切,都还不及这个年轻虚弱的女子朝夕之悟,或许人总是要因小失大、因大失小,不得两全的。
过去人总说将一切都交给时间,时间能抚平一切,此刻,他觉得这一说法实在不确切,那些交给时间的,权是因为目所能及的有限,一切只能交给死亡,是死亡那个若隐若现的界限,抚平生者的所经之事。
煜翎在忠祺毫无保留的怀抱里,从无声的嚎啕变为纤微的抽泣,然后慢慢的停止住了,痛哭过后的阳光总是格外温存,若是适逢一个恰当其分的拥抱,那究竟还有什么事是难以为继的?
“煜翎,原谅自己吧。对不起,但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这三个字,我不要你相信我,我会用生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