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思了一阵,坐在她对面总使他非常敏感,突然,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她对他微笑了一下——一个难得的、亲切的笑容,充满明快和爱意。然后他们俩都朝窗外望去。
十六英里的铁路旅程慢慢地过去了。母子俩走到车站街上,有一种情人们一起冒险的激动。到了卡林顿大街上,他们停下来扶着栏杆,看着下面运河里的驳船。
“真像威尼斯。”他说,看着工厂高墙之下水面上的阳光。
“也许像吧。”她微笑着回答。
他们非常兴奋地去逛那些商店。
“喂,看那件衬衣,”她说,“安妮穿着正合适,对吗?而且只卖一镑十一先令三便士,便宜吧?”
“还是刺绣的呢。”他说。
“是啊。”
他们时间充裕,因此一点不急。他们觉得这个镇十分新奇陌生。但是这个男孩忧心忡忡。他一想到跟托马斯。乔丹见面就害怕。
圣彼得教堂的大钟快十一点时,他们来到一条通向城堡的狭窄的街上。这条街阴暗破旧,两旁是低矮的店铺和几扇饰有黄铜门环的深绿色大门,还有伸向人行道的黄赭石台阶。接着,又是一家商店,那个小窗口看起来像一只狡猾的半睁着的眼睛。母子俩小心翼翼地走着、寻找着“乔丹父子”的挂牌。这真像在某地野外狩猎一样,兴奋激动极了。
突然,他们发现一座高大黑暗的牌楼,挂着好几家商店招牌,托马斯。乔丹的就在其中。
“在这儿!”莫瑞尔太太说,“但到底在哪边呢?”
他们四周望着,一边是一家古怪、阴暗的硬纸板,另一边是一家商业旅馆。
“在门洞里面。”保罗说。
他们探险似的进了牌楼,仿佛闯入龙潭。他们走进一个宽大的院子,院子像一口井,四周都是高大的建筑,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稻草、纸盒和纸板。阳光照在一只大板条箱上,里面的黄色的稻草撒得到处都是。院内其他地方和矿井一样阴暗。
里面有几扇门,两个楼梯。正对着他们的楼梯最上面有一扇肮脏的玻璃门,上面模模糊糊有几个丧气的宇:“托马斯。乔丹父子外科医疗器械厂。”莫瑞尔太太走在前面,儿子跟着。当保罗跟在母亲后面登上了肮脏的台阶,走向那扇肮脏的门时,他的心情比查理一世上断头台时还要沉重而紧张。
她推开了门,新奇而欣喜地站在那儿。在她面前是一个大仓库,到处是奶油色的纸包,那些卷着袖子的职员们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这里光线柔和,那些光滑的奶油色纸包似乎闪闪发光,还有一个深棕色的木柜台。所有这些都那么安静,富有家庭气氛。莫瑞尔太太向前走了两步,停下等着。保罗站在她身后。她戴着最好的帽子,披着黑面纱。他套着男孩子的那种白色大硬领,一套诺福克西服。
一个办事员抬起头来,他瘦高瘦高,脸又窄又长,看起来很机灵。然后他又朝屋子那头,一间用玻璃隔开的办公室看了一眼,才走了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带着和气的询问的神情俯身向着莫瑞尔太太。
“我可以见见乔丹先生吗?”她问。
“我去找他。”小伙子回答。
他向那间玻璃隔开的办公室走去。一个红脸、白胡子的老头抬起头来,这人让保罗想起了一只长毛尖嘴的小狗。接着,小老头儿走到外面屋子里来了。他两条腿很短,又矮又胖,穿着一件羊驼毛上衣,他像是竖了一只耳朵似的歪着头,带着询问的神情稳健地走了过来。
“早上好!”他说,在莫瑞尔太太面前有些犹豫,不知道她是不是个顾客。
“早上好,我是陪我儿子保罗;莫瑞尔来的,你约他今天早上来见你。”
“到这边来。”乔丹先生说,语气干脆,一副生意人的模样。
他们跟着这位工厂老板走进一间乱七八糟的屋子,屋里摆着美洲黑皮面家具,被顾客们摸得明光闪亮,桌子上有一堆与黄色羊皮箍带缠在一起的疵气带,看上去崭新崭新,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保罗闻到一股新鲜的小羊皮味,但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到这时,他已感到晕晕乎乎,只注意视线以内的东西了。
“坐下,”乔丹先生有些不太耐烦地指着一张马鬃椅让莫瑞尔太太。她极不太自然地坐在那儿。接着,这个小老头掏出来一张纸。
“是你写的这封信吗?”他大声问道,顺手拿起那张纸递到保罗面前,保罗认出了这是他的信。
“是的。”他回答。
这时,他内心交织两种不同的感觉。首先,因为说了慌而感到内疚,因为那是威廉写的信稿。其次,他的信捏在那个人胖胖的红润的手里,显得非常生疏,和在家里放在桌子上完全不一样了。仿佛这封信就是他的一部分不听使唤了似的,他讨厌这人拿着信的样子。
“你从哪学会写字的?”这个老头粗鲁地问。
保罗只是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