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教我杀她?”
李怀疏眼睫微颤,惊得忘了自己颈间受其相逼的困境,她仍握着银钗,腕骨却松了力道,任由生死被拿捏,只是费解地看着沈令仪。
如是真正的李识意该作何反应?
她其实不知,但七娘见外人见得少,也不曾耳闻沈令仪与贺媞之间的龃龉,遇到这般情形,惊诧困惑总不会出错。
况且,她并非伶人戏子,演戏唱曲必要博得满堂彩,无论伪饰成什么模样,只要不像李怀疏便好。
细枝末节之处本难掩饰,倘若别的地方再露馅就不好圆过去了。
李怀疏早已是个死人,违背祖训,入不得李氏庙堂,浊乱朝纲,也不配大绥庙享,百年之后不过荒山白骨一堆,后世无人记得,此世也当逐渐遗忘,又何必再掀起无谓的波澜呢?
她因有玄眼而略通演卦,但不懂神鬼玄学,只隐约觉得魂魄离体久了不是什么好事,当务之急,是查清楚七娘魂魄去向,将身体归还,她自饮孟婆汤入轮回道去。
倘若这期间能顺便找到投毒拢香之人那就更好了,她甘愿赴死与她被人害死是两回事,怎能没头没脑作个冤死鬼。
轮椅上的人无端咳起了嗽,断断续续,嘴角的血迹才干涸,又似要再咳出个好歹来。
弱柳扶风,就连肌肤都好似比常人纤薄,咳喘一会儿便上了颜色,眼尾两道弧线分得灵妙,像水中鱼尾拖曳出的涟漪,随她眼睫一颤便轻荡开去,愕然之态轻易被人纳入眼底。
沈令仪无意问责李识意不用敬称之罪,仍静静地端详着她。
孱弱的人,咳嗽声也轻得很,袅袅绕梁,如烟似雾地往耳朵缠了几匝,沈令仪便似心中另有了思量,松开手,钗子自李识意虚握的掌心遽然而坠,又被她接了去。
“不可以么?”沈令仪退后半步,从袖袋里摸出块绢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污了银钗的血迹,烛焰下,匀净修长的手泛着如玉的光泽。
李怀疏抿着唇,露出些许斟酌神色,良久方道:“她是你阿娘。”
“内侍省没教过宫中规矩?称陛下。”
“才入宫半日,是没……”
沈令仪:“那便从明日开始学。”
她声音其实轻柔,在魏郊的印象中淑妃郑毓也是似水的声线,可惜身处北庭枕戈待旦的那几年筋骨重塑,从此声如冷刃,一句随口的命令听来也毫无转圜余地。
偏殿空置已久,一应陈设或多或少积了灰,宗年五大三粗倒不觉得什么,魏郊甫一进来便被浮尘呛得鼻子发痒。
欲遣宫人收拾,沈令仪却说不必,魏郊晓得她不愿在西坤宫逗留,从善如流地领着宫人退下了。
灯架覆着薄薄一层灰,灯苗微晃,沈令仪的轮廓被牵出细细的毛边,她低头垂眼,绢子翻过另一面,银钗在无声细腻的动作中干净如初。
作为皇帝,将其弑杀太后的凭证祓除,这是不深究的意思。
听不见回复,沈令仪也未言语,只是淡淡瞥一眼她。
“是,陛下。”李怀疏声线柔弱,将咳出血色的嘴唇轻轻含咬,大概因为容颜稚嫩,被迫服软的姿态莫名有些乖巧。
喜怒不形于色之人,相似的笑容与神态她却能作出确切解读,熟谙个中区别。
她知道沈令仪瞥这一眼意味着什么,再不好好应答,自己就要吃苦头了。
见沈令仪再度近前,李怀疏心绪已然平复,呼吸自如,却在钗子回到掌心时,被对方之言揉皱了心脏:“你阿姐惯于自苦,别说你是她妹妹,即便李氏任何一人受她牵连,她都难安。”
银钗犹带沈令仪身上余温,明明该是温凉才对,却灼得李怀疏手心如置火焚烧,待回过神时才发觉是她自己将钗子握得太紧,被尖利之处刺痛了肌肤。
她了解沈令仪,沈令仪也了解她。
她们曾是这世上最熟悉彼此的人,然而这句关系的注解在天人永隔的当下已不该再有任何后续了。